公元前1年,長安
初夏剛剛來臨,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蕪的庭院之中鳥鳴蟲唱,此起彼伏,一派歡樂祥和。
王嬿輕手輕腳地拎著食盒,走過庭院的迴廊時,發現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網上,正拼命地垂死掙扎著。雖然有一些蛛絲被它掙斷,但它還有一半的翅膀沒有掙脫出來。
輕呼了一聲,王嬿左右看了看,撿起草叢裡的一截斷枝,把那隻可憐的蝴蝶從蜘蛛網上救了出來。
目送著蝴蝶跌跌撞撞地飛遠,王嬿才想起自己還要去給父親送飯,不禁撩起裙襬,加快了腳步。
王家是一個大家族,大到旁人無法想象,這一切也僅僅是因為當朝太皇太后姓王。
當年漢成帝即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陽平侯的伯父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這個可是比丞相還要厲害的官職,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很快,漢成帝又在一天之內封了王家五位叔伯為侯。王家頓時成為長安新貴,權傾朝野,無人能敵。最後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權柄。漸漸地,長安的官都不夠分了,連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為當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長安城內層樓迭榭連綿數里,後院姬妾成群奴僕千萬。王氏兄弟們視宮中為自家宅院,隨意出入留宿。還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長安城牆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內,只為了給庭院蓄個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還有人在庭院內建造的殿閣,與未央宮內白虎殿一模一樣,嚴重僭越,最後也不了了之,漢成帝也沒有做出任何處罰。這長安城內的達官貴族們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劉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為劉姓王侯都分封諸地不在長安,但姓王的卻都拐彎抹角地與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這樣奢華無度聲色犬馬的王氏家族,王嬿覺得她父親活得就像是一個異類。
因為她的爺爺去世得很早,沒有趕上分封諸侯,所以王嬿的父親是過得最清貧的一個,從小就在叔父們的家裡輪流生活。也許是因為寄人籬下,她父親為人謙恭嚴謹,生活簡樸一絲不苟,在分家之後奉養母親和寡嫂,對待兄長的遺子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好。再加上他堅韌好學,尊長愛幼,謙卑有禮,在王家一群紈絝子弟的映襯下,很快就成為了楷模,聲名遠播。
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稱讚她的父親,但她也能看得出來有些人稱讚得真心實意,有些人卻透露著諷刺嘲笑。但她家中確實清苦,即使父親之前官至大司馬,但俸祿和賞賜都接濟了下屬或者平民。王嬿現在已經九歲,全身上下連一件飾品都沒有,她孃親之前還被來家中拜會父親的下官認為是王家的婢女,可見她孃親穿得是有多樸素。
右手拎著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換到了左手,用右手撩著裙襬。她這身墨綠色的襦裙為了省些銀錢,是算著她身量會長,索性做得大了些,裙襬就拖著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給父親送吃食的都是孃親,但自從她二哥逝去,父親和孃親徹底鬧翻,孃親再也沒給過父親好臉色。
想起那疼愛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臉上也浮現出悽楚。即使過了半年多,他們家也從封國新都搬回了長安,但王嬿永遠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為漢成帝駕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複製王氏家族的輝煌,當然首要就先處理王氏家族的幾個出頭人。王嬿的父親黯然卸職,到了封國新都隱居。雖然離開了長安的繁華,但他們一家早就習慣了這種清靜低調的生活,但有人卻並不習慣。
連狗都會仗勢欺人,更別說人了。
孃親向來脾性柔弱,父親後院簡單,她和四位兄長都是孃親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麼手段就能管家。但父親身邊的家奴,在父親面前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態度,轉身又是一張猙獰兇殘的嘴臉。甚至到了封國新都,因為遠離長安,周圍都是平民百姓,便越發肆意囂張跋扈起來。她二哥王獲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壓百姓差點逼死無辜女子的場面,積怨已久的憤怒當場爆發,一拳揮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頭部磕到了磚石,竟是一命嗚呼了。
其實說到底,這也並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漢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財產。家裡有多少奴牌,也是作為和馬牛羊一樣的財產登記在戶籍中,都要徵稅的。這就和家裡有一個碗一樣,碎了就碎了,誰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還是故意摔碎的。更何況那家奴本就死有餘辜,王嬿在聽到這事時,也只是怔了一下,並不當回事。
但在她父親眼裡,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責罵王獲,並不是用難聽的詞語,而是用各種王嬿所聽不懂的聖人言論。罵得本就因為失手殺人而愧疚萬分的王獲,當天晚上就飲恨自盡了。
王嬿至今都還記得那個晚上,她的父親寧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詞,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堅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懲惡揚善。
可是,何為善惡?不殺生就是善了嗎?漠然旁觀就是善了嗎?大義滅親就是善了嗎?
結果反而因為二哥為家奴償命的這件事,她的父親得到了長安城那幫達官貴族的關注,紛紛提議讓他復出。不久之後他們便返回了長安,但王嬿一點都不開心,這是用二哥的命換回來的,她寧肯不要。
因為二哥的事情,孃親閉門不出,二位兄長與父親離心離德,王府的下人們也誠惶誠恐,不敢接近他們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長遷怒。所以現在給父親送飯,也就只有她能做了。
王嬿穿過蕭索的庭院,來到父親的書房,輕車熟路地敲了門,得到應允後推門而入,彎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幾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親正拿著一頂發冠端詳著。
那是一頂獬豸冠。
王嬿和父親的關係一向親密,她也知道這獬豸冠是父親的夫子贈予他的。傳說獬豸是一種神獸,在堯做皇帝的時候,把獬豸飼養在宮裡,它能分辨人的善惡好壞,在發現奸邪的官員,就會用頭上的獨角把他頂倒,然後吃下肚子。在春秋戰國時期,據說楚文王也曾經有一隻獬豸,之後照它的樣子製成了發冠戴於頭上,於是獬豸冠在楚國成為時尚。後來秦朝執法御史帶著獬豸冠,漢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間稱其為法冠,是執法者所帶的發冠。
王嬿的父親並不是御史,所以這頂獬豸冠他一直沒有戴過,僅在書房內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懲惡揚善。王嬿以前看到這頂獬豸冠的時候,還會心生崇敬,但自從二哥去世後,她便覺得好笑,只是不便表露出來。
“嬿兒。”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愛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須,頗有讀書人的儒雅氣質,而且因為性格溫和謙恭,整個人看上去就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親身邊,揚起臉嫻靜地淺笑。
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發頂,嘆氣道:“教養得很好,若非當今聖上不愛女色,否則老夫定要考慮送汝進宮。”
王嬿垂下眼簾。盯著自己裙襬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汙跡,心內不以為然。她父親當真是糊塗了,她今年才九歲,還遠遠未到及笄的年紀。而當今聖上都已經二十有五,別說聖上不好女色專寵現任大司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這個小丫頭啊!
自從二兒子自盡後,妻與子都與他疏離。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兒說說話,也不指望女兒聽不聽得懂。
王嬿百無聊賴,垂著的眼眸亂瞄之下,發現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飛,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隻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幾下眼睛,王嬿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耳邊父親絮絮叨叨的聲音不斷傳來,而心裡卻明明聽得到另外一種聲音。
【丫頭,爾能見本尊否?】
王嬿震驚地看著案几忽然出現的小羊,準確來說,這也並不是小羊。
“嬿兒,怎麼了?”女兒異常的表情讓王莽警覺,連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女兒正看著的是他手邊的獬豸冠。
“沒……沒什麼……”王嬿發覺自家父親根本看不到那隻忽然出現的小羊,便好奇地問道,“父親,獬豸……是何模樣?”
“獬豸,神羊也,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王莽難得見女兒詢問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
有著羊的身體,頭長得和麒麟一樣,額前有一枚獨角……王嬿一邊聽父親在說,一邊比對著那頭小羊的模樣,越看越心驚。這明明就是一頭獬豸!
“嬿兒可識‘善’字否?善字乃羊字頭,獬豸能分辨善惡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經記不起來以前曾給王嬿講過獬豸冠的來歷了,於是又詳盡地講了一遍,並沒有注意到自家女兒聽得心不在焉。
【他說的沒錯,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王嬿竟能從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
但王嬿卻覺得毛骨悚然,她並不覺得自己能看到神獸會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為何她以前從沒看到過,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麼至善之人。
可是,為什麼父親會看不到獬豸?連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嗎?
【爾父乃偽善之人,自是視本尊為無物。】
見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嬿有些駭然,但轉念一想,對方是神獸,這點神通又算得了什麼?但聽到對方說自己父親是偽善,當下便有些不太高興。
那獬豸嘿嘿一笑,續道:【爾父幼時對長輩稍有謙恭,便會得到讚譽。他醉心於讚譽,壓抑自身天性。此等為讚譽而做出的善,並非真善,而是偽善。】
王嬿呆若木雞,她並不想相信獬豸的話,但它說的每個字都直刺她的內心。
為何父親一直獨守清貧,為何父親要潔身自好,為何父親寧肯逼死自己的兒子,也要這世間人人稱頌。
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釣譽嗎……
【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之前本尊觀爾救那蝴蝶,可那辛苦織網的蜘蛛,豈非因爾而餓死,同為世間生靈,蜘蛛醜而蝴蝶美,爾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瀕死,而是蚊蟲落網,爾又當如何?是救還是不救?】
王嬿被獬豸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心神俱亂,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親道別離開的。
她只記得,在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過迴廊時,不經意地瞥見那破碎的蛛網,只剩下凌亂的蛛絲在風中四散飛舞。
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神獸獬豸,成為了王嬿的夢魘。
它經常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周,雖然不會再跟她溝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總會讓她不寒而慄。讓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還是惡。
但這樣的折磨過了沒多久,王嬿就釋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聖人,又怎麼可能盡善盡美?她儘量把無時無刻存在的獬豸當成不存在,但由於對方說的一番話,她心中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卻已經削減了不少。
這一年的盛夏,漢哀帝英年早逝,並未留下子嗣,被漢哀帝專寵的大司馬董賢也與帝共赴黃泉。王嬿的父親重任大司馬,立年幼的中山王為帝,新帝與她同歲。
君弱臣強,王嬿即使並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親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親向來注重聲譽,這個一手遮天,自是不會落下他人話柄。據說她父親上至推恩賞賜王公貴族,下至贍養鰥寡孤獨的平民百姓,遇災害便帶頭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贊聲一片,均稱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誰不會做?更何況在父親的那個位置,有時候他只需要做個姿態,自然會有人前仆後繼地為他做事。
王嬿默默地在依舊簡陋破舊的宅院中,陪著母親做女紅,偶爾也會對著神出鬼沒的獬豸發發呆。時間很快就如流水般,從指間飛逝而去。
新帝轉眼間已經十二歲了,到了《周禮》中可以結婚成親的年紀。王嬿聽說父親釋出了詔書,選天下名門女子六冊,選拔皇后。而且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當眾劃掉了。結果此舉反而引起了世人強烈抗議,很多官員都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擠在大殿門口或者王府門口上書。
王嬿本覺得這是父親做得對,她本就不想入宮為後。但在看到趴在蒲團上的獬豸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她猛然一驚。
這又是父親的手段嗎?
當她聽到院外人群高聲疾呼“願得公女為天下母”時,便知道,自己這個皇后,還真是做定了。
王嬿其實並不想嫁,她也曾經對自己的夫君有過幻想,但卻從沒想象過那會是皇帝。但她卻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親的大哥王宇,覺得父親一意孤行定會得罪新君,想要私底下幫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風聲走漏,她大哥被父親用雷霆手段抓捕入獄親手送了一杯毒酒。並且還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藉此將其一網打盡。朝中對於此事的態度,卻是父親大義滅親奉公忘私。
所以王嬿不能不嫁,因為這定是父親的期望。
父親已經得到了和帝王一樣的權力,那麼,即使不能坐上那個位置,也想讓擁有自己血脈的子孫坐上去。
可是,當王嬿這輩子第一次從頭到腳帶著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裝扮坐在未央宮中時,她就知道,她生不出來皇帝的孩子。
因為,他根本不讓她靠近。
看來父親的想法,對方也同樣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英明神武的漢武帝劉徹,也有個劉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間一樣,乳名都會起得比較粗鄙,希望可以好養活。
劉衎在被王莽取名為劉衎之前,是叫劉箕子。並不是星宿的那個箕宿之意,而是裝稻穀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過好在有漢武帝的劉野豬之名在前,劉衎其實對自己的這個乳名還是比較滿意的。
但他現在叫劉衎。這個名字還是他最嫉恨的人給他取的。劉衎劉砍,那人是不是想要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麼快樂安定之意!看他現在從名字到皇后,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能快樂安定得起來嗎?
劉衎在宮中過得憋悶,自然就不會給王嬿好臉色看。王嬿自從嫁進宮中之後第二日起,就洗盡了鉛華,脫掉了厚重的禮服,重新穿起樸素的舊衣服。宮女們也曾提醒她這樣不會得皇帝歡心,但王嬿卻很淡定。皇帝討厭她,是因為她的父親。她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還是不好看,也就沒有什麼區別了。又何必讓自己過得不舒服?
況且有她父親在,後宮的這些宮女們,有哪個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又不是不要命了。就連小皇帝自己,恐怕也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納美人。
而且,王嬿看這小皇帝,也是有心無力。
劉衎與她同歲,身體卻並不好,時時有痛心、胸痺、逆氣等等症狀,據說是從孃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大抵,這也是她父親從不計其數的劉氏宗族中選擇劉衎的原因,年紀小,體弱多病,根本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威脅。
看著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實則虛弱的模樣,甚至跟她吵架的時候也會吵到一半捂著胸口各種喘不上來氣,這彷彿風一吹就會倒的模樣,讓王嬿忍不住從心底裡泛起同情,也不顧對方冷著一張臉,總是溫柔以待,小意伺候。
因為從小都習慣了獨立,王嬿從不讓宮女們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儘量自己做。順帶著,劉衎也被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王嬿是有弟弟的,自從她二哥死後,父親和母親就從未說過話,父親也很快就納了侍妾,但王嬿從不承認那些侍妾生的兒女是她的弟妹,也從不假以辭色。她把劉衎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照顧,不管對方多麼冷嘲熱諷多麼嗤之以鼻,她都盡心盡力。
“不勞皇后動手。”這是劉衎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