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舍

第46章 獬豸冠

但王嬿卻全當沒聽見,親力親為地照顧著劉衎的衣食住行。劉衎是皇族子弟,自是一表人才,雖然年歲不高,身量不足,又體虛氣短,但卻已經頗有風姿。有時王嬿為他繫著袍帶,都會忍不住看著他發呆。

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呢?

少年削瘦的身軀根本無法撐起厚重的皇帝袞服,只顯得出一兩分皇族的威嚴,更能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憐惜的情緒。

這是她的夫,她的天。

王嬿越發盡心盡力了起來,雖然知道父親應該不可能這麼快就對年輕的皇帝動手,但所有要入口的東西,她都親自檢查,先嚐過之後才會送到劉衎的面前。

劉衎也不是鐵石心腸,在一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年輕的帝后就像是剛剛認識的兩個少年人,感情日益深厚。

只是,王嬿嫁入宮中的三年裡,劉衎的身體越來越差。太醫令和多位太醫丞的診斷是痛心症,這病症儘管是錦衣玉食地奉養著,也終究是難以根治。王嬿捧著裝滿藥膳的碗,按照慣例先嚐了一口,再遞至臥病在床的劉衎唇邊,而後者卻直接一揮手,把那藥膳打碎在地。

王嬿面不改色地招來宮女收拾,吩咐膳房再去熬一碗藥膳來。

【切,此子定是疑爾下毒,爾不解釋?】獬豸懶洋洋地在華美舒適的軟榻上打了個滾,照樣對王嬿和劉衎的相處大肆諷刺。在它看來,王嬿對劉衎這麼好心簡直就是多餘,她明顯可以過得更快活,不去管劉衎死活,更何況這劉衎還居然這麼不領情。

王嬿卻知道自己解釋也沒有用,劉衎本來就處在一個艱難的環境之中,沒辦法不多疑,再加上自身的病症越來越重,脾氣也越發暴躁。坐在床前,看著劉衎撕心裂肺地咳嗽著,王嬿只好悄悄地點了一爐安息香。看著在繚繞的香氣中,劉衎漸漸地安靜下來沉入夢鄉,王嬿才輕舒了一口氣。

【天下人只知王公,而不知陛下矣。】獬豸憋細了嗓子模仿著小黃門的語氣,說完自己還覺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來。

王嬿瞥了它一眼,知道這傢伙根本就不是什麼能分辨善惡奸邪的神獸,而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幸好也就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否則還不一定怎麼翻天呢。不過這種幸運,她也寧可不想要。一邊無奈地想著,一邊走到床榻前,為劉衎蓋好了被子,王嬿忽然聽到殿外有人喧譁。

不想好不容易睡著的劉衎被吵醒,王嬿皺著秀眉走出殿外,喝止了宮女和小黃門的騷亂。她雖然才不到十六歲,但卻已經當了三年的皇后,儘管身上沒有穿任何的綾羅綢緞,頭上也只是隨便插了一支鳳凰珊瑚簪,但當她站在那裡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氣度就讓人不敢小覷。王嬿見宮女們安靜了下來,便不悅地低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稟皇后,有刺客!”宮女們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把聽到的訊息一五一十地稟報出來。

王嬿的秀眉擰得更緊了。準確來說闖入宮中的並不是刺客,而是小偷。有賊人混入太皇太后的宮中,把寢殿翻得亂七八糟。可王嬿的姑祖母一直帶頭節儉,那賊人既然有能為混入宮中,又為何非要往最沒有油水的宮殿裡跑?難道說那賊人想要的是太皇太后身邊特定的寶物?王嬿忽然想到那傳國玉璽和氏璧就收在姑祖母身邊,特意詢問了一下可有物品丟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後,才安心地點了點頭。

吩咐侍衛們打起十二分精神守衛,王嬿一邊沉吟著一邊往殿內走回,只是才剛轉過層層的帷幔,就聽到殿內傳來了說話聲。殿內只有沉睡的劉衎,還能有誰在?一驚之下,王嬿想起了之前的那個賊人,差點失聲驚呼。但她又怕那賊人已經劫持了劉衎,只好強迫自己凝神細細聽去。

只聽一個清朗的男聲道:“……你是說這麼現在是在漢朝?喏,也對,這裡連個桌椅都沒有。這裡也沒有老闆啊……咦?臥槽!這軟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頭真麼長得像麒麟?而且額頭上還有角!尼瑪!這是什麼神獸?也是山海經裡面跑出來的嗎?”

王嬿怔了怔,懸著的心不知道為什麼安定了下來。雖然那獬豸總是不著調,但它說能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這個說法她還是信的。

此時另一個沉穩點的男聲升口道:“小點聲,沒看到這床榻上有人睡著了嗎?還想吵醒了對方讓侍衛抓我們啊,還有,什麼小羊啊?我怎麼沒看到?”

“……你看不到嗎?好吧。也許是從山海經裡跑出來的什麼奇怪的神獸,不用理它……咦?話說穿上這人有先天性心臟病啊!喏,看他這樣子,口唇、鼻尖、頰部都已經有紫紺了,肯定時不時會有呼吸困難或者暈厥的症狀。”

“你還想治他不成?”

“沒法治,這要是在現代,只需要一個小手術就能解決,在這時代……”

王嬿用手揪著胸口的衣襟,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後面那兩個人都說了什麼,她也沒聽清。她不知道那兩人是什麼來歷,又為何其中一個人能看清楚獬豸,但她也能聽得出來,劉衎的病並不是那麼樂觀。

靜靜地擦乾淚水,等王嬿緩過神後,才發現寢殿內已經重新恢復了寧靜。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果然發現除了沉睡的劉衎,殿內並沒有任何一個外人。

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軟榻上,面對著王嬿充滿疑問的目光,緩緩地打了個哈欠。

未央宮進賊的事情轟動一時,最後也還是不了了之。

天氣越來越冷了,劉衎的身體也越來越差,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氣色也迅速地灰敗了下去。到了這一年歲末之時,宮中宴會不斷,劉衎缺席了幾次,在某天終於起得來床的時候,不顧王嬿勸阻。強撐病體出現在了宴會之上。

王嬿可以理解劉衎的好強之心。畢竟他是一國之君,現在連上朝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別說連宮中的宴會都是她父親在幫他主持。身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因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宮中任何的宴會,而傅太后因為爭權失敗,也長居後宮閉門不出。而王嬿自己也經常照顧劉衎,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實際上在漢朝,女人是有很大的權力的,就算是她想要染指朝綱,上朝聽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況是參加這樣一個宴會。王嬿最終依舊是不放心,同樣換了一身禮服後,跟著劉衎出席了宴會。

父親依舊是那樣溫文爾雅,謙恭有禮,甚至還主動站起來朝劉衎敬酒,態度懇切真摯……

殿內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處的少年皇帝身上,卻沒有人站起來說一句,皇帝的身體根本不適合喝酒。

王嬿坐在劉衎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袞服幾乎要把他的身體壓塌,看著他虛弱的手握著酒盅在不停地顫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個夏日的午後,看到的那隻在蛛網上垂死掙扎的美麗蝴蝶。

王嬿款款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劉衎的身邊,迎著滿朝文武驚訝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劉衎手中的酒盅拿了過來,恬靜微笑道:“父親,皇帝身體欠佳,此杯哀家代之。”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酒盅放在案几上發出細微清脆的響聲,王嬿本來就清麗的面容被酒氣一激,兩頰泛起紅暈,就像是上了一層上好的胭脂。她看著臺階下不動聲色的父親,又看了看身旁雙眼進發出難以形容的愉悅的劉衎,知道自己今天的選擇沒有錯。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親若是想要劉衎死,也絕不會用這樣一種會落人話柄遭人垢病的笨方法。她父親應該只是想要給妄想掙扎的劉衎一次警告,喝一杯酒,能讓身體不好的劉衍痛苦輾轉反側幾天,但他還必須要捏著鼻子忍著屈辱喝下去。得到了這次教訓,劉衎應該就會乖乖地躺在寢殿裡,不會再想著要出現在百官面前。

可是她幫他解了圍,即使是冒著項撞她父親的危險。她頭一次表明了立場,在滿朝文武的目光下。

王嬿垂眸勾唇自嘲一笑,他是她的夫啊,她又怎麼可能拋棄他?

宴會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了,回到寢殿的王嬿一邊坐在銅鏡前卸下頭髮上的髮簪,一邊思索著是不是應該貼告示尋天下名醫?畢競這宮中的太醫令都保不準是父親的手下,萬一劉衎的病都是被誤診了……

關心則亂。

王嬿看著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頭一次感覺到了仿徨的滋味。

【忤逆父親,爾真不孝矣。】獬豸調侃的聲音從軟榻上傳來,它分明沒有出這寢殿半步,卻像是什麼都親眼所見一般。

既是不孝,那豈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為何還能看到獬豸?王嬿已經習慣把獬豸當成不存在,但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駁了一下。

【善惡並非那麼容易區分。】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續道,【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

王嬿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來,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後都被父親毫不留情地逼死,連自己的兒子都能鐵石心腸……

就像是被詛咒了一般,獬豸的話語剛剛落下,就聽到正殿那邊傳來了宮女們的驚呼。這種騷亂在未央宮已經是很常見了,定是劉衎又暈倒了。

只是,這回的聲勢看起來有些大,並且隱隱地傳來宮女們的哭泣聲。

彷彿已經有了某種預感,王嬿彎腰拾起地上碎裂成幾段的紫水晶雕花簪,心如死灰。

元始五年十二月丙午日,劉衎因病復發,卒於未央宮,時年十五歲,謐號孝平皇帝。

王嬿心中的那朵名為愛情的花,在剛剛開了個花苞的時候,就無情地被命運所摧毀,迅速地破敗化為灰燼。

她才十五歲就成為了太后,只是這次登上皇位的,並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父親從劉姓宗室中選的一個兩歲的孩童。

王嬿覺得自己應該慶幸,若是父親之前便選擇了少不更事的孩童當皇帝,那她也沒有辦法嫁給劉衎。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時間,但她卻覺得那是她這輩子過得最開心的三年。

儘管身份已經至高無上,但王嬿沒有選擇染指朝政。她知道她確實是有善心,但卻也有自知之明。有時候有善心,並不一定代表自己做的善事對別人來說也是善事。獬豸那傢伙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並不是無的放矢。她冷眼看著自家父親在隱忍了三年後,終於忍不住廢掉了那個孩童皇帝,取而代之。

被愧疚的父親封為黃皇室主,她緊閉了殿門,只留下幾名宮女伺候,不再見任何人,過著幽閉的生活。

其實她過得也並不是太無聊,獬豸在閒得發慌的時候,也會跟她說說閒話講講故事。傳說漢高祖劉邦斬白蟒起義,那白蟒也是一頭靈物,竟口吐人言,說劉邦終會有報應的,斬了它的頭,它就篡漢的頭,斬它的尾,它就篡漢的尾。結果劉邦一劍把白蟒從正中間斬為兩段,所以漢朝定是中期出現問題。

王嬿並沒有把獬豸的這段閒話當成隨便說說,她也知道自家父親篡漢的根基不穩,遲早會被劉氏子弟重新奪回權柄。

事實上,王嬿知道她父親雖然有野心,但不管是偽善成了習慣,她父親是確確實實地想要做善事。她父親企圖透過復古西周時代的周禮制度,期望恢復禮樂崩壞的禮制國家。於是推行的新政完全仿照了周朝制度。

但禮制已經是被淘汰的制度了,秦始皇的法制,漢武帝的儒制都可以一統天下,她父親真是偽善到了極點,卻絲毫不知道自己推行禮制,會給朝野上下和平民百姓帶來多大的傷害。就像是放生陸龜,卻把它放生到水裡一樣,本是好心,卻做了惡事。

王嬿冷眼看著父親走上絕路,卻知道自己是無論說什麼都勸不回來。

時間也並沒有持續太長,當起義軍推翻了新朝,闖入未央宮,放火燒宮的時候,獬豸站在殿前的銅鶴頭頂,看著王嬿頭也不回地走向火海。

【爾可後悔?】獬豸幽深的黑瞳中反射著熊熊火焰,此時的王嬿正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她一生中的前十幾年是在困苦冷清中度過,而隨後的十幾年雖然是在最奢華的宮殿之中,卻依舊孤苦伶仃。

王嬿的腳下並沒有停歇,後悔嗎?

也許她早一點選擇站到劉衎身邊,會給劉衎帶來更早的災禍,但她依舊不後悔當年的選擇。

雖然她無法分辨這世上何為善何為惡,但若是讓她回到當年夏日的那個午後,即使再讓她做一次選擇,她還是會救蝴蝶。因為它瀕死的掙扎讓她無法無動於衷,即使她應該站在蜘蛛這一邊。只可惜,她的能力,也就只能救下一個小小的蝴蝶片刻而已……

王嬿窈窕的身影被火焰迅速吞沒,獬豸盯著那片火海,陷入了冗長的沉默。

在它如此漫長的生命中,很多人都看不到它,有一部分人能看到它,也有人從能看到它到不能看到。卻從來沒有人能像王嬿這樣,竟是讓它目送她離開的。

遵從本心,即為至善。

這個女人,竟是從生到死,都保持著至善之心嗎?

獬豸輕巧地從高高的銅鶴上跳落下來,這世間,又少了一個能看到它的人。

它一晃身,很輕鬆地便找到了在庫房角落裡落灰的獬豸冠,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重新滾進冠中,陷入了長眠……

公元2013年

“咦?這麼說,我們剛剛看到的少年,是漢平帝劉衎?”醫生躺在啞舍的黃花梨躺椅上,拿著手機刷著網頁查資料,“王莽篡漢,還有人說王莽是劉邦斬的那條白蟒轉世,所以名為莽。劉邦斬白蟒起義的時候把白蟒正中間斬為兩段,而西漢和東漢正好各兩百年。哎呀呀,真神奇,那白蟒不會跟白露有親戚關係吧……”

陸子岡並沒有注意醫生的嘮嘮叨叨,他也在查資料。

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那是獬豸?!而且為何他分明什麼都沒有看到,醫生卻看得到?難道只有至善之人才能看到獬豸的傳言,是真的?

陸子岡笑了笑,什麼至善,應該說的就是心地純潔的傻瓜笨蛋吧?那倒是挺符合醫生的性格。而且獨角獸的傳言,東西方都有,並且出奇的一致,獨角獸都是能分辨是非善惡,喜歡身心純潔的少女。

不過,這世上只有傻瓜才會真正純善沒有私心吧?

他的私心……

陸子岡捏緊了手掌之中的物事,若是醫生朝他這邊看來的話,就會覺得萬分熟悉。

因為那正是他佩戴過二十四年的東西。

已經被金絲鑲嵌好的白玉長命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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