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岡的臉色因為館長的打岔,緩和了一些,但他還是看著醫生,目光淡淡的。
醫生知道今天有這館長在,是別想再探討羅盤的事情了,況且他的精神狀態確實也不好,再呆下去恐怕要得罪到底了,只好嘆了口氣道:“我改日再來,那件事我不會改變主意的。”說罷便絲毫不停留地轉身離去。
“咦?哪件事啊小陸?快說說!”館長大感八卦,一迭聲地追問道。
陸子岡盯著木雕窗格外醫生的身影在街角隱去,藏在櫃檯下一直緊握的拳頭才慢慢鬆開。
他低頭看著掌心被指甲刺出的半月形痕跡,笑道:“沒什麼大事,真的,馬上就能解決好。”
“畢之,有沒有可以讓人遺忘記憶的東西?”扶蘇把身上穿著的長袍脫下,換上出門穿著的襯衫牛仔褲,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有很多,但一般都是讓人把前塵往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如同初生的嬰兒一樣,這種我也很少用,更像是害人。”老闆淡淡地說道。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本來想幫扶蘇穿衣服,但後者卻拒絕了。想想也是,他的殿下雖然這一年足不出戶的時候都穿長袍,但之前也算是在現代社會生活了一陣,怎麼可能不會穿現代的衣服。
“那有沒有可以讓人保留大部分記憶,只是專門忘掉生命現過的一個人?”扶蘇慢悠悠地扣著襯衫上的扣子,他的動作輕柔利落,從頭髮絲到指尖都流露著讓人讚賞的優雅。
老闆眯著雙眼想了想,這才誠實地說道:“確實有,在蘅蕪香中混入某人的髮絲,點燃後讓人嗅聞,便可以在這人的記憶中抹去那人的痕跡。”
“蘅蕪香?”扶蘇挑了挑眉,“這又是什麼香?居然還有如此功效?”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老闆抑揚頓挫地聲音迴盪在丹房之間,像是在言語間回憶著什麼,半晌後淡笑道:“這首詩所描寫的絕世美人,就是漢武帝的李夫人。”
扶蘇已經熟讀史書,聞言笑道:“就是那個病死前不讓劉徹見到她病容的女子,之後引得見遍天下美色的漢武帝對她念念不忘,倒是個有手段的。”
“正是那個李夫人。她死後,漢武帝偶然間夢見她入夢,贈予他蘅蕪香。漢武帝醒後遍尋不著,卻聞到一陣香氣,芳香經久不息。”
“其實那並不是漢武帝做夢,而是衛皇后為了讓漢武帝忘記那李夫人,特意點燃的蘅蕪香。只是那李夫人算無遺策,又怎麼可能讓衛皇后得到自己真正的頭髮?漢武帝經過此夢,反而對其越發思之如狂。”
“真是可以讓人腦補一場跌宕起伏的宮鬥劇。喏,這麼說,你也有那蘅蕪香?”
老闆走過去替扶蘇整了整領子,又把手邊的羊絨衫遞了過去:“我也只有那麼一小塊蘅蕪香而已,時間長了也已經成了粉末狀。以前若是想要誰忘記我,便給他燃上一爐蘅蕪香,同時我自己聞著配好的蘅蕪香丸就不會受影響。”
扶蘇摸了摸自己及肩的頭髮,半真半假地取笑道:“真是難辦呢,我這個身體的頭髮就算混入蘅蕪香中給你聞,也不是我真正的身體,你也忘不掉我啊。”
老闆笑得更假,他還能不知道扶蘇的心思是什麼?他既然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了,自然就是警告他自己不許給他用罷了。老闆伸手把扶蘇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又把他過長的劉海梳了下來,擋住燒傷的那半邊臉。
灼熱的視線一直存在,老闆輕嘆了口氣,迎著扶蘇認真的雙眸,只好承諾道:“我知道你的顧慮,放心,我不會再燃蘅蕪香的。”
扶蘇滿意地笑了起來。他真的是老闆會做出什麼以命換命的舉措,最後給他點一爐蘅蕪香,讓他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對於某些人來說,遺忘也許是個很好的選擇,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打著自認為對其他人好的旗號,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他做出決斷,這根本就是好心辦壞事。
一肚子悶氣的醫生回到家後就倒頭大睡,一直睡到下午才清醒,一起來便開始面壁思過。
這是他最近才養成的習慣。重回自己的身體後,雖然被扶蘇的靈魂佔據了一年的記憶還在,但因為並不是他親身經歷的,所以必須要不停地回放才能加深自己的記憶。而且他沒料到扶蘇的手術技巧居然比他還高出許多,這一年中連續做了好幾個大手術,甚至還參加了一個心臟移植手術。也正因為之前扶蘇的優異表現,他才能轉正得這麼順利。
他重回自己的身體以後,在家裡的抽屜裡,找到了扶蘇留下來的字條。對方誠懇地對於奪聲一事道了歉,並且還說這些手術技巧就算是鴻佔鵲巢的補償,當然,還附有數額激增的銀行卡存款…
為了融會貫通這些技巧,這半年來,他要付出的更多,不僅僅一些深奧的專業知識需要學習,手術技巧更是需要不斷鍛鍊的。
所以他經常坐在床邊,對著家中那一片白花花的牆壁,反覆地在腦海中回放自己的記憶。而現在他卻是要反思下今天失控的情緒。
對著牆壁發呆了半個小時,醫生總結出他最近應該是壓力太大了,必須要出去吃一頓大餐才能減壓,便立刻換了衣服去商業街吃了頓自助。只是一個人吃的時候胃口卻總是不好,以前這種時候,他總會先跑去啞舍把老闆拖出來一起吃,儘管老闆吃的並不多,但有個朋友陪伴,可以傾聽他牢騷抱怨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翻了翻手機通訊錄,發現他的同事們基本上都在醫院值班,不值班的也忙著補眠,沒有人有空。
食不知味地吃飽肚子,醫生下意識地又溜達到了啞舍的門前,等到他推開雕花大門,看到陸子岡意外的目光,才暗罵一句習慣的力量真可怕。
他們早上才剛吵過架,也許那種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爭吵,但醫生覺得還是不能這樣僵持下去,率先走過去坐了下來。他自來熟地從架子上撈過一個茶盞,隨意地用手擦了擦,拎起櫃檯上的茶壺便給自己倒了盞茶。
陸子岡的嘴角抽了抽,醫生手裡拿著的是北宋建窯兔毫盞。兔毫盞的釉面顏色是黝黑如漆,光澤瑩潤如同墨翠,釉面上佈滿均勻細密的筋脈,猶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樣纖細柔長而得名,其中又以醫生手中的這種銀兔毫最為名貴。
這種茶盞是在宋朝時期點茶所用,根本不是用來泡茶的。但他也知道跟醫生這種人講古董根本就是對牛彈琴,只要不打碎就沒什麼問題。陸子岡瞥了他一眼就繼續專注於自己手中的活計。
“在做什麼?”醫生喝了幾口溫茶,解了腹中油膩,更是緩和了心中煩躁。他本來就臉皮夠厚,此時見陸子岡都沒搭理他,反而湊上前去,全當上午的事情沒發生過。
陸子岡卻沒他這麼粗的神經,地說道:“打香篆。”
醫生髮現陸子岡放在面前的香爐並不是老闆經常喜歡用的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而是一個開口很大的蓮花造型的青瓷小香爐。
醫生掃了一眼店鋪的擺設,發現不光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不見蹤影,還有幾個很眼熟的擺件和古董都不見了。他忍不住追問道:“那尊博山爐呢?怎麼不用它?”
陸子岡眼皮都沒抬一下,冷冰冰地說道:“放心,我可沒膽把它們都賣了。”
等他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語氣不對,但又不知道怎麼補救。他一直都是在和古董打交道,根本不用理會什麼人情世故,所以今天上午被醫生質疑的那一句,才讓他非常在意。就像一根刺一樣,不知道怎麼拔出去,又刺得他生疼。
醫生卻是在工作中見慣了各種無理取鬧的患者和家屬,陸子岡的這點彆扭脾氣對於他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不過陸子岡不回答,醫生也慢慢地回想起來,好像之前有一次他來啞舍的時候,就看到陸子岡收起了幾件古董放進了內間,想必也是怕能力不及老闆,壓制不住這些古古怪怪的傢伙們。
八成那個博山爐老祖宗,現在恐怕在陰暗狹窄的錦盒內氣的直冒煙吧!
醫生心底吐槽得自娛自樂,一邊看著陸子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象牙白色的香灰鋪在青瓷香爐裡,一遍掏出手機來搜尋香篆。
嘖,這都資訊社會了,誰還非要求別人解釋專有名詞啊?很快,醫生就瀏覽了一下網頁,看著陸子岡壓平了香灰之後,從錦盒裡取出了一排十二個蓮子形狀的青瓷小香罐。
這些小香罐一個大概只有大拇指的一個指節那麼高,圓滾滾的特別可愛。陸子岡取來一個同款的蓮形狀的青瓷香碟,開始用紫銅竹節香勺挨個香罐取香粉,取出每種香的分量都不一樣,多的甚至有小拇指手蓋那麼大,少的甚至只有一小撮。
醫生想起來,他以前也見老闆取過香粉,但是卻沒看他打過香篆,當時老闆就說過,在漢代的時候還沒有線香,只有香料磨成的香粉。看這青瓷的香道用具應該至少是北宋年間,但看陸子岡取用這香粉的珍惜勁兒,恐怕這些香粉應該是上了年頭的。
因為香粉都是粉末狀的,陸子岡生怕吹散了香粉屏氣凝神,一臉嚴肅。
醫生也被他的表情感染,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但卻也是聞到了隨著一個個香罐開啟,鼻尖流動著的或輕柔或香甜或肅穆或悠遠的香氣,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陸子岡的香勺停在了最後一個香罐處,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得到這個香罐的蓋子上貼著一個細小的封條。他猶豫了許久,抬眼看了下面前的醫生,過了半晌才堅定信念,伸手旋開了這個香罐。
他用香勺在罐底颳了好一會兒,才掏出少得可憐的一點點,放入香碟中。隨後又趁醫生低頭刷網頁的時候,從錦盒中拿出一小根頭髮,用香剪剪成一截一截,也混在香粉之中。
十二種香粉在香碟中混合,陸子岡拿出一個刻著鏤空篆體福字的紫銅香篆印,輕輕地放在了鋪平的香灰上,隨後把配好的香粉用香勺放在香篆印上,再用小香鏟把香粉細心地鏟到鏤空的福字之中。最後把香篆印小心地拿開,一個端正的福字便出現在香灰之上。
“咦?好像挺簡單的嘛!”雖然已經在手機上看過打香篆的過程,但親眼見到就是不一樣,醫生見陸子岡做得熟練,不禁有些手癢。
“沒那麼簡單,拿香篆印的時候手不能抖,否則香篆字如果斷了的話,這一次就不能燒到底了。”看著那個完美的福字,陸子岡心情也好轉了許多,便開口解釋道。
其實香篆也是一項比較鍛鍊手穩定性的一個訓練方式,越是線條繁複的香篆印,就對打香篆的人要求越高,否則細細的香篆字斷掉一點,都會前功盡棄。陸子岡當年為了鍛鍊自己修復書畫的手不會抖,打香篆了很多次。但他旋即看了眼臉上寫滿得意的醫生,這才想起對方的職業,便不再多話。
醫生笑嘻嘻地颳了刮下巴,和心胸外科的他來比誰的手穩?這不是開玩笑吧?
陸子岡拿過一旁的線香,從長信宮燈那邊借了火,點燃了香爐裡的香篆字。
一縷氤氳的煙升騰而起,緩緩地在空中打轉、騰移、跳躍、迴旋…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操縱著這煙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把視線凝聚在其上,看得如痴如醉。
陸子岡拿過一旁的香爐蓋子,把香爐蓋上。這個香爐的蓋子是蓮蓬形狀,正好每個蓮蓬中間都有一個孔,燒造得精緻細巧。更兼因這香爐用的時間頗久,那些孔眼處還有些被香薰黃的痕跡,看上去更像是蓮蓬的尖尖,惟妙惟肖。
香爐的蓋子蓋上之後,煙氣就沒有那麼濃重了,分了若干縷,絲絲繞繞地冒了出來,很快就散發在空氣之中。
很快,一股說不出來的香氣漸漸地隨著這煙氣四散開來,醫生也是聞慣了奇楠香的人,但此時竟覺得,這股香氣像是勾動著他內心深處,一時間竟是痴了。
陸子岡拿起一個香丸湊在鼻尖處嗅聞著,狀似不經意地詢問道:“你有什麼想要忘記的嗎?”
“忘記?”醫生覺得平時繃緊的神經都因為這香氣而放鬆了下來,一時渾渾噩噩的,也並不覺得陸子岡的這個問題突兀了。他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才道,“確實是有想忘記的啦,例如我父母的慘死,親戚的擠兌,要知道我在小時候,幾乎每一兩年就要換個人家收留呢…”
醫生說著說著,像是深藏在心底的負面情緒都被勾了起來,單手按著額頭想要把那些回憶都重新塞回去:“咦…奇怪…我怎麼感覺聞到了一股蛋白質的味道…”
陸子岡看著醫生陷入了沉默,隨後又沉沉地在櫃檯上睡去,不禁嘆了口氣。
“你鼻子可真靈,我在蘅蕪香里加了老闆的頭髮。忘了他吧…忘了他對你比較好。人過分的執著,都不是一件好事。況且這事老闆以前常做,估計他若是能回來,肯定也會這樣對你做了。我只是替他做了該做的事而已。順便清理一下你不想要的記憶,作為補償吧…”
陸子岡聞著手中的香丸,喃喃地自言自語,其實更像是自己在說服自己。
他也有想要忘記的人,但可惜他沒有對方的頭髮。
他知道醫生這樣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會越來越失去正常的生活,甚至連工作都做不好。
這樣不行,醫生的工作是救死扶傷,只是手的一次顫抖也許就會失去一個人的生命。今天的吵架就已經出現這樣失控的苗頭了,長此以往,遲早會出問題。
這樣的話,還不如讓他來替他下決心。
他和老闆本來就是兩條平行線,即使命運的捉弄,讓他們偶然間相交匯,也是時候互相各自遠去了。
陸子岡聞著手中的香丸,自然是不受屋中點燃的蘅蕪香影響,但這時,他卻已然有些後悔。
他是不是…做錯了呢?
罷了,就算是錯了,也無法挽回了…
啞舍的店鋪之中,蜿蜒盤旋的香線無聲寂靜地彌散著,清冷,孤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