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遠張了張嘴,發現這次他想挑刺都無從挑起,他這個師父不會是精神有問題吧?現在就跑來得及不?
不過,湯遠扭頭看了看四季花開的後院,還有涼亭咫尺外便狂風暴雪的詭異現象,心想擁有這種通天徹地之能,活個幾千歲也沒什麼難度吧?
一想到這裡,湯遠便抓心撓肝,他覺得這個無厘頭的師父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到烏金小藥鼎,便好奇地追問道:“那現在那個烏金鼎在哪兒呢?”
年輕的道士拈著糕點的手頓了頓,很努力地想了許久,才茫然道:“早就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
醫生也不知道老闆坐在這山巔之處多久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發現老闆時不時就會陷入睡眠狀態。這種情況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會認為對方得了神經功能性疾病,但問題是老闆分明不是普通人啊!
所以就算他知道著急也沒有用,內心的不安卻仍然像是潮水一般無法抑制地上漲,而在看到從祖龍洞先後鑽出的兩個人時,這種不安的心情立刻升級到頂點。
老闆睜開雙目,平靜地注視著走在最前面的扶蘇,什麼都沒有說。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扶蘇的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容,他的視線移到老闆口袋裡的兔子玩偶上,隨後又對老闆淺淺笑道:“能和你談談嗎?單獨。”
老闆點了點頭站起身,無視了醫生的各種掙扎,把兔子玩偶遞給了站在扶蘇身後的胡亥。
“我x!老闆!你瘋了!你把我給這傢伙,他轉身就能把我扔山底下去!”醫生怒了,誰不知道這胡少爺是個兄控啊!巴不得他的靈魂消散,好讓扶蘇繼續霸佔他的身體活下去。
胡亥聞言,身體一僵硬,本想拒絕的話便一句也說不出口,只能呆呆接過兔子玩偶,甚至還特意選了個角度,避免風吹到懷裡的玩偶。站在胡亥肩上的小赤鳥驚了一下,撲騰了幾下翅膀,有點懷疑自家少爺哪跟弦搭錯了。
咦?居然這麼聽話?醫生才想起來,老闆曾經對胡亥用過龍紋鐸,估計這種程度的命令還是可以控制的。可是這樣當著人家兄長的面做真的沒關係嗎?
醫生下意識地看了眼扶蘇,正好對上後者略嫌冰冷的視線,不禁哆嗦了一下。再想去看時,就發現對方已經收回了目光,和老闆朝五華峰的插天石處走去了。
還沒來得及扼腕沒法去聽牆角了,醫生就駭然發現他已經被一隻冰冷白皙的手揪住長耳朵拎了出來,他往腳下一看,下面是被層層山霧覆蓋的山澗,深不見底。
x啊!老闆這所託非人啊!醫生這下連掙扎都不敢了,更別說高聲呼救了,生怕刺激到這位脾氣不怎麼好的胡少爺,手一抖就再也見不到老闆了。喏……雖然好像毛絨玩具掉下去也死不了的吧?
小赤鳥好奇地飛了起來,對於它來說,這種狂暴的山風根本算不了什麼,依舊可以飛得平穩。醫生氣惱地立起絨線做的眉毛,真想把這隻圍觀他的蠢鳥拍飛。
好在這個考驗人的過程也沒有持續多久,胡亥眯著赤瞳猶豫了片刻,便把醫生重新拎了回來,丟給了超級好奇的小赤鳥。
“給你玩了,別弄壞了就行。”胡亥隨意道。
口胡!什麼叫別弄壞了就行?醫生暴跳如雷,但一個絨毛玩偶,顯然不是小赤鳥的對手,後者像是得到了一個玩具一般,叼著醫生的長耳朵開始到處亂飛。
好吧……其實習慣了這種雲霄飛車似的眩暈感,這個體驗也是挺帶感的……醫生最後趴在了小赤鳥的後背上,覺得自己是玄幻世界裡的男主角,可以駕馭飛行坐騎了。
醫生低頭辨認著站在山巔處,在山霧間若隱若現的兩個人,可惜,完全聽不到下面那兩個人在說什麼。
確認了醫生現在被“照顧”得很好,老闆收回了視線,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扶蘇身上,淡淡道:“想好了嗎?”
扶蘇微微苦笑道:“隔了這麼多年,畢之你還是這麼瞭解我。”扶蘇瞥了眼卓立在不遠處的胡亥,輕笑道:“是控制了胡亥,把我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都通報給你了嗎?”
“不是,雖然一開始並不確定,但託你的福,這些時日以來,那些在記憶深處幾乎都要忘記的細節,被一點一點翻了出來,才讓我確定的。”老闆說得很淡然,但眼眸深處卻滿是溫柔。
“哦?”扶蘇笑了笑,俊顏上毫無任何尷尬的情緒,他原也沒指望自己點月麟香的小伎倆能瞞過老闆。
“我記得,當年你經常偷偷地看黃帝內經。”老闆唇邊漾出一抹微笑,那些回憶對他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就是因為太過於珍視,才不捨得拿出來回憶,就像是陽光下漂亮脆弱的肥皂泡一般,不堪觸碰便會破碎得煙消雲散。
“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扶蘇說出一句黃帝內經最重要的思想,嘆了口氣道:“你一定也讀過,否則怎麼就不擔心我是真的想要顛覆這天下?”
老闆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手摸了摸右肩上的赤龍,平靜道:“人們總說自己是身不由己,其實只是不想放棄那些已經得到的,也不想放手那些期望得到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貪心吧。”
扶蘇懂了他的意思,自嘲道:“畢之,你就這麼放心?不怕我貪心?”
“勸無可勸,只好令其自己醒悟。這一年的時間,我想也是夠你看清楚了。”老闆收回了手,指尖上居然有被鋒利的細線割破的傷口,他也沒浪費那滴血珠,直接抹在了赤龍的身上。赤龍栩栩如生的雙瞳閃過一絲光芒,隨即又暗了下去。
扶蘇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而是手扶山石,向下看去。此時山霧稍歇,被狂風吹散了些許,露出了山下巍峨壯麗的景象。扶蘇瞭望了許久,才喃喃說道:“想當年,父皇也是站在這裡看到這樣的畫面吧……想當年……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我也真正自由了。”
老闆一顆吊起的心,終於重新落回了原地。
他終於賭贏了。
雖然這樣的結果在他的預計之中,但為什麼真正面對這一刻時,心情卻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難受?
扶蘇從懷中掏出了一尊小鼎,老闆定睛看去,才發現這尊小鼎極為眼熟,竟是他曾經與館長用三個古董交換過來的烏金鼎,後來他怎麼也找不到了。老闆也沒追究這尊烏金鼎為何會到了扶蘇手裡,胡亥有白澤筆,想要進出他的啞舍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鼎是……”
“乾坤大陣既然已經鎮厭了十一處陣眼,這一處也順便堵上吧。”扶蘇停頓了片刻,才深吸了口氣續道:“趁我還沒有反悔的時候。”
老闆接過烏金鼎,低垂的眼簾掩去了眼眸中複雜的神色。
湯遠用荷葉重新盛了點溫泉水,喝了幾口,隨便用手背擦掉唇邊的水漬,這才發現自己的吃貨師父居然面色凝重。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嗎?”湯遠心驚膽戰,生怕下一秒這個吃貨師父說他糖葫蘆沒吃夠,讓他再去買兩串回來。
年輕的道人蹙了蹙眉,直接把手伸出了結界,感受了一下外界的氣息,掐指一算,嘆氣道:“乾坤大陣有變。”
“乾坤大陣?這又是啥?怎麼這麼牛叉?”湯遠雙目一亮,卻在下一秒瞪成了圓鈴,因為他忽然看到道人的身後,那些縹緲的溫泉霧氣居然憑空地形成了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形。那半透明的霧氣越發凝實,很快便能看得出來這是個極其豔麗的男子,那一身的白霧蒙朧似雪,五官如水墨畫般精緻迷離,薄唇勾勒著一抹嘲弄的笑意,雙瞳泛白卻空洞無神,反而散發著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魅力。
湯遠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若是這世上有山精鬼魅,那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絕對就是。看著那女子下半身居然是一條清晰可見的曼妙蛇尾,湯遠更是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喉嚨裡發出嗬嗬聲響,大腦一片空白。
只見那女子伸出白皙如玉的雙手,攀在了他那個吃貨師父的肩頭,曖昧無比地朝他的頸間低下頭去。
湯遠漲紅了臉,直覺地想要非禮勿視,但這一幕就像是有魔力一般,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嫵媚無比的女人口中突然出現兩顆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住了他師父的勃頸。
湯遠吃驚地霍然站起,想撲過去解救他師父,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渾身沒有力氣。
出乎他意料的,沒有任何血腥的畫面,吃貨師父連動都沒動一下,表情平和地任憑那個女人啃噬他身上的靈氣,女人身下那實體化的粗壯蛇尾在花園中肆虐著,轉眼便把佈置精美的花園搞的一片狼藉。
也許過了很長的時間,也許只是片刻,那蛇妖終於吸食夠了,重新消散在了溫泉的霧氣中。湯遠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是怎麼……怎麼回事?”
“哦,沒什麼,只是一條我以前養的藥蛇,它重新修煉,神志有些不清而已。”
年輕道人的臉龐有些蒼白,但他並未放在心上,隨手一揮,花園裡被壓倒的鮮花草木便都重新盛開起來,被弄亂的假山也重新堆砌起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藥蛇?那怎麼上半身又會是個絕色美女?湯遠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他只是個十歲的正常小孩兒!承受不起這麼跌宕起伏的人生!湯遠扶著石桌重新坐下,開始鄭重地考慮自己是不是想辦法念個小學什麼的,雖然那些書他幾年前就看完了。
“唉,剛剛說到哪裡了?對了,乾坤大陣,知道當年秦始皇為什麼巡遊天下嗎?因為東南有天子之氣,我便設了乾坤大陣,若陣法大成,整片中原之地便將在秦始皇的掌控之下,大秦帝國定會屹立萬世而不倒。”年輕的道人一陣唏噓,那去而不復返的青蔥歲月啊!他當年也曾經那麼熱血過。
“這牛吹的,都肥死了……”湯遠挑刺道,“秦朝不是二世就亡國了嗎?還萬世而不倒?”
“那不是秦始皇沒立完碣石就死了嘛!我一開始也覺著這乾坤大陣沒布完有點可惜,但後來發現我那個大弟子心術不正,你說一趙國人潛伏在秦國,密謀要滅秦也很正常,但沒必要讓天下人都遭罪吧?”年輕的道人極為不贊成地搖了搖頭,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滓,無奈道,“但他修為已高,就算是我當時也無法確定殺了他,所以後來我便把乾坤大陣改了改,用剩下的那八個九州鼎改成了囚困他的封神陣,誘騙他到了陣法的死門之處,終於……天下太平了。”
湯遠看著年輕道人臉上慶幸的神色,不由得渾身寒毛倒豎。這清理門戶的手段真是狠辣啊!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煎熬兩千多年?湯遠頓時覺得自己這師父認得風險也忒大了。舔了舔因為緊張而乾燥的嘴唇,湯遠不安地追問道:“那你剛才說乾坤大陣有變……是怎麼回事?”
年輕的道人鎖緊了眉,眉心間的疤痕越發猙獰了起來。“奇了怪了……若是想要破除封神陣,就必須湊足了十二個頂級帝王古董,鎮厭在陣眼。這十二個帝王古董可不好找啊!究竟是什麼人……”
道人的話戛然而止,湯遠立刻若有所感地向涼亭外看去,只見方才的那漫天風雪和厚厚烏雲就像是被老天瞬間收走了一般,完全停止了。只留下地上的皚皚白雪,和從天空中灑落而下的燦爛陽光。
“那陣……還真被破了……”
湯遠瞠目結舌,這不就意味著某個殺神被困了兩千多年,現在居然被人放出來了?
老闆和扶蘇並肩站立在嶧山的山巔處,看著山霧盡散,狂風驟停,一派平和安寧的驚喜,遠處居然了一道瑰麗無匹的彩虹。
扶蘇閉了閉眼,他本是應該習慣站在高處之人,但現在眼看著這山河美景,居然會覺得有些眼暈。片刻,他重新睜開雙目,凝望了許久終於輕嘆出聲道:“畢之,此間事了,縱使萬般不願,我也該把這具身體還給他本來的主人了。”
老闆的身體微微一顫,想要說什麼,卻只是張了張唇。
扶蘇自嘲地一笑道:“說出來也不怕畢之笑話,其實我早就在看明白這個時代究竟是如何運轉時,便打消了用乾坤大陣的念頭。但拖了這一年,事實上也是貪戀這世間繁華。”他頓了頓,雖是艱難,但也繼續說了下去,“但不屬於我的,終究也不是我的,替我對他說聲抱歉吧……”
老闆見他說完立刻便要往回走,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衣袖,“大公子……”
“畢之,汝終於肯喚我大公子了……”扶蘇並未回頭,充滿懷念地嘆道。自從他醒來,老闆一直都疏離地喚他殿下。
老闆怔了怔,才低聲道:“臣可替您找到其他契合的身體。”
扶蘇的身體一僵,但隨後卻只是淡淡道:“不用哄我了,我的靈魂不穩,再次移舍,若是有半分不契合,都會立刻魂飛魄散……”
老闆低垂眼簾,輕聲道:“臣的身體可以。”
扶蘇緩緩地回過頭,俊美的臉容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他定定地看著老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道:“當真?”
老闆重新揚起笑,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臣活了兩千多年,足夠了。”
扶蘇這次沒有出聲。
沒有應允。
當然,也沒有反對。
醫生睜開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白花花的一片天花板。他不是在天上坐著小赤鳥飛得開心麼?還想要拽小赤鳥的羽毛讓它飛得低一點呢,最好是能偷偷去聽聽扶蘇和老闆那兩人在聊什麼。怎麼一眨眼就換了地方?
下一秒,醫生忽然從床上翻身而起,驚嚇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是人類的手,不再是玩偶那種不分瓣的軟綿綿的爪子,而且右手食指上有一道陳年老繭,正是經常用手術刀而留下來的痕跡。
這是他的手!
醫生意識到了這點後,連忙環顧四周,發現他居然就在自己的家裡。他衝到衛生間,發現自己確實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立刻咧開了嘴。但這種高興的情緒沒有持續三秒鐘。他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就忽然回到自己身體裡了?老闆呢?
趕緊抓起衣服衝出了門,遠遠地看到了啞舍,醫生心中的不安更是越來越大,他踉蹌地推開了那沉重的雕花大門,卻在看到屋裡的情況時,鬆了口氣。
啞舍店內的擺設一點都沒有變,門口的彩色兵馬俑、一直長明的長信宮燈、常年都吐著奇楠香的鎏金翔龍博山爐……所有的物事都在,臉擺放的位置都沒有更改分毫。醫生這一路跑得太急了,這時只能攤在雞翅木躺椅上喘著氣,好半晌才察覺出來不對勁。
如果在以往,老闆肯定也能感覺到他來了,就算再忙也應該從內間出來了。醫生直起身子,揚聲道:“老闆?老闆!你在哪兒呢?”
除了他自己的迴音外,啞舍內鴉雀無聲。
醫生快要被自己心中的不安逼瘋了,正要轉過玉質屏風去內間找人,就聽到雕花大門一陣吱呀的響聲,醫生立刻轉過了身。
“老闆你……咦?怎麼是你?”醫生訝異地看著拎著一個行李箱從外面走進來的陸子岡。
陸子岡解下脖子上的圍巾,笑了笑道:“老闆給我去了信,說是讓我幫他看店。”
醫生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震驚地呆站了許久,才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道:“那他……有沒有說……讓你看多久?”
陸子岡聳了聳肩道:“他沒說,所以我便把國家博物館那邊的工作辭了。”
醫生的心如墜冰窖。
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下深處,一個佈置恢宏豪華的墓室之中,靜止了兩千多年的空氣重新流動了起來,供奉在正中間的龐大棺槨,忽然間有了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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