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黃子澄,朱允炆並沒有感到輕鬆。
他很清楚,黃子澄是一杆筆,一杆用來造勢、寫文章、佔領道德高地的筆。這杆筆現在是聽話了,但筆桿子底下,必須要有刀把子撐著,否則就是空中樓閣,風一吹就散。
他需要一把刀。
“小安子。”
“奴婢在。”小安子再次小跑著進來,姿態比之前愈發恭敬了。他隱約感覺到,這位平日裡溫和的皇太孫,今天有些不一樣了。
“去兵部,傳兵部尚書齊泰。”朱允炆的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就說孤想了解一下九邊軍鎮的武備情況。”
“奴婢遵旨。”
這一次,朱允炆沒有再去看那副地圖。地圖上的勢力劃分,他早已爛熟於心。他坐回書案後,隨手拿起書案上一本內閣呈上來的,關於今年南方各省漕運的題本。
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船隻、石數、耗損、起運和抵達日期。外人看來,這是再枯燥不過的數字。朱允炆卻看得津津有味,手指在幾個數字上輕輕點過,若有所思。
數字不會撒謊,人會。
齊泰來得很快。
與黃子澄的文人風骨不同,齊泰身上帶著一股沉凝的氣質。他年近五旬,面容黝黑,身材不高但很壯實,穿著一身二品大員的麒麟補子官服,走起路來步履穩健,眼神銳利。
他久在兵部,身上早已褪去了書生氣,染上了幾分軍旅的鐵血味道。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忠心可靠,不會被輕易收買。
“臣,兵部尚書齊泰,參見太孫殿下。”他的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齊尚書免禮,賜座。”朱允炆放下題本,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溫和笑容。
齊泰謝恩落座,和黃子澄一樣,只坐了半個椅子。但他坐得筆直,雙手放在膝上,一言不發,等著朱允炆的下文。
他不好奇,也不揣測,這是一個臣子的本分。
“齊尚書在兵部,有多少年了?”朱允炆沒有急著切入正題,反而問起了家常。
“回殿下,臣自洪武十七年入兵部,至今已十四年。”
“十四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四年。”朱允炆感慨了一句,親自為他倒了茶,“尚書大人為國操勞,辛苦了。”
齊泰身體微微前傾,沉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敢言苦。”
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朱允炆笑了笑,知道對付這種人,繞圈子是沒用的。他將茶杯推過去,直接開門見山。
“齊尚書,孤近來讀歷代兵志,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凡強枝弱幹,國恆不久。不知我大明如今,幹強否?枝又如何?”
齊泰端茶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瞬。
“幹”是朝廷,“枝”是藩王。太孫殿下這是在問朝廷和藩王之間的關係。
這是一個送命題,不管怎麼說都是錯,完全沒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齊泰的大腦飛速運轉,片刻之後,他放下茶杯,躬身回答道:“回殿下,京營三大營,精兵二十萬,皆是百戰之士。五軍都督府統領天下衛所,莫敢不從。我大明,幹強如山,枝葉繁茂,皆為拱衛。殿下多慮了。”
“是嗎?”朱允炆不置可否,他忽然換了個話題,“孤聽說,去年九月,駐守開平衛的燕藩三衛,上報戰馬因病損耗三百匹,兵部核准,從太僕寺給補了。可有此事?”
齊泰一愣,不知皇太孫為何突然問起這個。這是兵部的日常公務,數目不大,他略一回想,便記了起來:“確有此事。北地苦寒,戰馬損耗乃是常事。”
“嗯。”朱允炆點點頭,又端起那本漕運題本,看似隨意地翻了兩頁,“可孤前幾日看了一份商錄,很有趣。去年臘月,經由開平衛的邊市,流入大寧衛的私茶,比往年多了三成。而從朵顏三衛那邊,換給北平的戰馬,超過了一千匹。”
朱允炆放下題本,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著齊泰。
“齊尚書,兵部補了三百匹,私下裡又多了一千匹。這一來一回,就是一千三百匹。這多出來的馬,是誰的?吃的誰家的草料?兵部的卷宗上,有記載嗎?”
齊泰的腦子裡炸開了一個響雷。
他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朱允炆,眼神裡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
漕運題本!商錄!
太孫怎麼會看到這些?他怎麼會把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絡在一起?又是怎麼從中算出了這筆賬?
茶馬交易是兵部的機密,漕運是戶部的事,商錄更是由地方市舶司和商會掌管,尋常官員都難以窺見全貌,更何況是深居東宮的皇太孫!
這一瞬間,齊泰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少年,而是一個浸淫朝政多年的老吏,對每一個對數字和人心都洞若觀火。
“殿……殿下……”齊泰嘴唇發乾,第一次感覺到了坐立不安。
朱允炆站起身,走到齊泰面前,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齊尚書,你知道孤最喜歡什麼嗎?”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