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明月初升,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入廟中流了一地,隨著夜風枝影微微搖曳,彷彿在隨著笛聲流動一般。
拓拔野心中甜蜜酸楚,一邊吹笛,一邊緩步而出。夜鳥噤聲,夏蟲沉寂,只有風聲簌簌,樹葉沙沙。
一曲吹畢,拓拔野拍拍白龍鹿,翻身躍上它的背脊,按捺心中的波濤,悵然道:“鹿兄,走罷。”不敢再回頭看上一眼。白龍鹿嘶鳴一聲,撒開四蹄,朝西奔去。
白龍鹿被封印於斷劍中好些時日,早已煩悶不已。此時林野空曠,僻靜無人,極為興奮,在月光中急速狂奔。
林中夜霧白霾瀰漫繚繞,夜露不斷從樹葉上滴落,洇入溼漉漉的草地中。
一人一鹿賓士了一陣,突然林風簌簌,群鳥驚飛。拓拔野心中一凜,只覺一股怪異已極的森寒之氣穿透幽暗夜林,嫋嫋逼來。白龍鹿驀地頓住,昂首嘶鳴,倒似是極為興奮一般。
樹葉沙沙作響,鳥聲、振翅聲此起彼伏。
拓拔野凝神傾聽,聽見遠遠地傳來若有若無的號角聲,心中一震,細細辨去,號角聲之外,似有數十人正在殊死圍鬥,刀刃相擊聲頗為清脆,夾著叱罵呼喝。
他又驚又喜:“難道是雨師姐姐在與水妖動手麼?”熱血上湧,歡喜得險些叫出聲來,當下低聲道:“鹿兄,去看看熱鬧。”白龍鹿最喜湊熱鬧,歡鳴一聲,閃電般衝去。
涼風迎面撲來,樹影倒掠,夜霧聚散彌合,宛如在夢中一般。驚鳥鳴啼之聲越來越遠,連密集的夏蟲也漸轉稀少。號角聲悽迷詭異,越見清晰,陰冷妖魅之氣隨之逐漸濃重,逐漸森寒。
白龍鹿一路狂奔,拓拔野狂喜的心情卻漸漸沉落下去。那號角聲妖詭淒寒,與蒼龍角那蒼涼淒厲的聲音又有所不同,多半不是雨師妾了,大為沮喪。但既未見到人影,心中尚保留了一絲僥倖之意。
又奔了片刻,林中腥臭之味大盛,撲鼻而來,頗為煩惡窒悶。拓拔野正自詫異,突聽白龍鹿嘿嘿怪叫,顯是興奮莫名。
又聽草地上落葉簌簌作響,另有“絲絲”之聲四面響起,低頭四望,心中一凜,登時恍然。
只見無數條蛇猶如春水怒江一般,在林中草地急速蜿蜒前行,浩浩蕩蕩朝號角聲傳來之處洶湧而去。
蛇群五顏六色,斑斕各異,無一不是劇毒之物。顯是有法力高強之人,以那號角召喚聚集林中毒蛇。
拓拔野心中好奇,不知那吹號角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白龍鹿卻更是興奮,撒蹄踐踏,如飛前行,迅疾之間不知踩死了多少毒蛇。
毒蛇越來越多,遍地盡是蛇流。樹枝迎面拂來,也每每有毒蛇從枝梢上墜落,被拓拔野護體真氣震得碎裂迸飛。
那號角聲越來越響,詭異難聽,雖卻不似蒼龍角裂肝破耳,使人發狂,但角聲中卻透著種說不出的陰冷妖異的氣息,彷彿周圍這重重濃霧,溼漉漉、沉甸甸地包攏四周,令人窒悶得透不過氣來。
奔得近了,透過夜霧,影影綽綽瞧見幾十人在松樹林中激鬥,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具屍體。
中間十餘人繞著一輛龍獸車,背靠背圍成圓圈,奮力抵擋;外圍三四十人穿梭重疊,層層進攻。
一個黃衣少女背對著他斜倚曲松,黑髮梳成萬千細辮,宛如玄蛇隨風擺舞。雖然瞧不見面目,但肌膚晶瑩似冰雪,身材嬌小玲瓏,曲線曼妙,當是美人胚子無疑。號角聲便從她那兒嫋嫋揚揚地吹出。
她耳垂上懸掛了一對赤練小蛇,隨著號角悠然起舞。雪白的雙足穿著薄如蟬翼的鵝黃絲鞋,踩在夜露晶瑩的草叢中,無數色彩斑斕的毒蛇在她腳下穿梭環合。
拓拔野凝神檢視,不見雨師妾身影,大為失望,眼見外圍眾人以多欺少,心中不由又起了不平之意。
當下輕拍白龍鹿脖頸,緩步靠近,在距離百餘丈處停住,駐足觀望。才看了片刻,心中便陡然一凜。
這圍斗的數十人,個個都是頗為高強的人物,尤其外圍的三十餘人,俱是一流高手。雖然盡皆黑衣蒙面,舉手投足掩掩塞塞,似是顧忌身份被揭,未盡全力,便連法術也無一人施展,但威力之強,已令人瞠目。
相較之下,中間的八男六女修為大為不如,但勝在團結一心,全力以赴,看似狼狽不堪,一時倒也沒有性命之虞。
中間龍獸車旁,立了一個黃衣青年,身高八尺,斜眉入鬢,雙眼炯炯。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舉止從容,氣定神閒,隱隱竟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王者氣勢。腰間斜掛的橙色黃銅長劍雖未出鞘,雄渾威霸之氣卻已凜冽逼人,與他那沉斂的真氣倒是大相徑庭。
他嘴唇翕動,眾人便隨之調整陣形,變化極快,每每奏效。顯然是這十餘人的領軍人物。
拓拔野素好俠義,眼見外圍眾人以強凌弱、以多攻少,心中已大為不平,又見那黃衣少女吹奏號角,召集萬千毒蛇,蓄勢待發,更加激發鋤強扶弱之心,不知不覺中已決意相助。卻不知這些人底細究竟,當下按捺不發,先作壁上觀。
再瞧了片刻,驚愕更盛。他修行《五行譜》數年,雖遠未參透其中奧義,對於五族真氣的特性、運氣方式以及武學特徵,卻已有一定了解。此時目睹眾人遊鬥不過些須工夫,已瞧出外圍的三十餘人衣服一致,卻決非一族。其中大半是水族高手,此外還有真氣頗似火族、木族與土族的高手。
倒是被圍攻的那十餘人真氣淳樸渾厚,盡是土族中人。
土族素以團結著稱,不知此次為何援引並不如何和睦的其他三族,一齊在這樹林之中阻擊同胞呢?被圍攻的這十餘人究竟是土族中的什麼人物?那龍獸車中又藏了什麼玄機?
拓拔野心中疑竇叢生,卻聽那黃衣少女笑道:“你們倒真謙讓得緊,對付這麼幾個小娃子還彼此推來推去,不願下手麼?”聲音甜膩嫵媚,略帶磁性,宛如熟透的蘋果,又沙又甜。
眾黑衣人還未答話,那黃衣青年卻微笑道:“仙子,他們想要殺我們容易得緊,可是想殺人不落痕跡,那可就有點困難了。我姬遠玄即便是死了,這身上的傷口也能說出兇手的姓名來。”
一個黑衣人冷笑道:“嘿嘿,老子將你燒成炭灰,瞧你還有什麼狗屁傷口。”聲音生硬,語氣艱澀,顯然是故意矯飾過。
黃衣青年笑道:“這位前輩第一個念頭便是將我燒成炭灰,想來必定是火族前輩了?瞧你適才有幾招以刀為鉤,定是使慣了彎鉤一時改不過來。火族中善使彎鉤,又有如許功力的前輩可只有一個。你定然便是青炎鉤赤若思前輩了。”
那黑衣人一愣,嘿然不語,顯然已被說中。眾人見姬遠玄聰明若此,更為忌憚,紛紛緘默不語,進攻大轉凌厲。
一時刀光劍影,如暴雨傾落。中間眾黃衣男子“哎呀”兩聲,血雨噴射,兩個男子一個被切斷手腕,一個被斬斷臂膀。但兩人極是勇悍,只稍稍後卻,紮好傷口,立時又挺身護鬥。
黃衣少女笑道:“姬公子果然機智過人。既然是聰明人就別做傻事啦。倘若姬公子將那三百六十株花草全都送了給我,我就讓這群討厭鬼變作毒蛇腹中之物。你瞧如何?”
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女子並非與黑衣人一道。想來是瞧中了那黃衣男子的什麼寶貝,乘火打劫來了。”
黃衣青年姬遠玄微微一笑道:“仙子看中了姬某的這幾根藥草,乃是姬某之幸,原當雙手奉送。只是眼下這幾根藥草關係本族安危,還請仙子多加體諒。”
那赤若思叫道:“仙子,你要那藥草,我們要他首級,咱們同仇敵愾,各取所需,何不一道合作?”眾黑衣人對那黃衣少女似乎都頗為顧忌,只盼她能一道動手,紛紛豎耳傾聽。
黃衣少女格格一笑,並不答話,又吹起那妖邪詭異的號角來。群蛇在戰圈之外集聚堆積,越壘越高,宛如巨浪,層層疊疊翻湧向前。曲扭穿行,相互纏繞,色彩鮮豔凌亂,氣味腥臭逼人。
眾黑衣人見她雖不應承,但顯然已站在己方一邊。即使不願出手相助,也斷然不會扶攜敵方,無不大喜。
他們原本顧忌黃衣少女環恃在側,敵我不明;又擔心身份被黃衣青年拆穿,都不願竭盡全力。但此時黃衣少女傾向己方,已無後患。
同時,眼見姬遠玄如此也能猜出眾人身份,無不殺機陡起,心中均想,倘若今日不將這小子挫骨揚灰,定然後患無窮。當下紛紛竭盡全力,殊死進攻。
叮叮噹噹一陣脆響,兵器交加,火星激濺中,眾黑衣人如鬼魅般穿梭。
赤若思擰頭吹氣,突然一道藍色火焰“呼”地噴出,捲到了中間的一個黃衣男子身上。那男子慘叫一聲,雙手拋去兵器朝臉上掩去,還未觸及臉頰,全身已變做焦骨,咯啦啦碎裂,散落一地。
與此同時,守在南面的兩個年輕男子悽聲慘叫,一個全身衣裳寸寸破裂,皮肉翻飛,鮮血激射,體內驀地長出無數綠色的藤蔓,轉瞬間被藤蔓絞死。
另一個腦頂迸裂,鮮血、腦漿以及其他液體如噴泉飛湧,沖天怒射,紅白黃綠交相混合,四下灑落。在迷霧月光之中看去,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眾黑衣人終於使出了各自的法術,務求一舉殲敵。
姬遠玄道:“原來是懸鈴木秋長古前輩和水鬼湞度。難道你們此行,竟得到過單城主和天池國主的首肯麼?”
一個矮胖黑衣人陰惻惻地笑道:“小兔崽子,天池國主還讓我將你的心肝帶回去給他下酒呢。”
眾黑衣人穿行交錯,剎那間又有兩名黃衣男子慘呼橫死。眾黃衣人雖然勇悍,此時也不禁露出懼色,朝後圍縮,凝神護衛。
姬遠玄倒是昂首而立,鎮定自若,三番五次黑衣人的進擊近在咫尺,他竟連眼皮也未曾眨上一下,微笑著侃侃數落黑衣人姓名身份。
拓拔野在遠處瞧得頗為佩服,心道:“此人氣宇非凡,膽識過人,倘若有機會,定要結交結交。”
黑衣人攻勢益猛,黃衣人又重傷了一男一女,眼見便要不敵崩潰。拓拔野正要拍撫白龍鹿,衝將過去相助,卻見姬遠玄笑道:“各位前輩苦苦相逼,恕姬某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