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我在想一件事。”朱高熾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幾分疲憊與感慨。
王淮聞言,立刻趨前半步,臉上露出恭敬又略帶緊張的神色:“主子,依著宮裡規矩,您該自稱‘朕’才是。”
“無妨,這裡又沒有外人。”朱高熾擺了擺手,語氣隨和卻透著不容置疑,“在自己人面前,怎麼自在怎麼來。”
朱高熾頓了頓,目光依舊凝視遠方:“父皇龍御歸天后,這天下間,真正為他傷心落淚的人怕是屈指可數。一個尋常人家普通的富商過世,尚且有眾多親眷悲慼,可這帝王之尊,到頭來竟如此孤寂,當真是孤家寡人啊。”
王淮心中一緊,不敢隨意接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這嘆息聲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這乾清宮,得重新佈置一番。”朱高熾話鋒一轉,收回遠眺的目光,開始巡視四周,“一樓正中間的屋子,就留作臥室。其餘四間,全部改造成書房、茶室,不拘什麼用途都行……”
朱高熾邊走邊比劃:“每個房間只留一張床,簡單些好。”
交代完改造事宜,朱高熾緩步走下蟠龍金漆樓梯。雕龍刻鳳的黃金龍椅在燭光下泛著威嚴的光澤,他緩緩坐下,手輕撫過冰涼的扶手,目光透過乾清宮的大門,彷彿能穿越數百里山河,看到正在北征軍中的朱瞻基。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北征大軍營地,草原的夜風裹挾著寒意掠過營帳。朱瞻基在楊榮、張輔等一眾重臣的陪同下,神色凝重地踏入中軍大帳。燭火搖曳中,將領們或坐或立,交頭接耳,氣氛凝重而壓抑。
“諸位將軍!”朱瞻基站在虎皮帥案前,聲音洪亮卻難掩悲慼,“先帝已於榆木川……”
話未說完,帳內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甲冑碰撞的叮噹聲與壓抑的驚呼聲混雜在一起。
待騷動稍稍平息,朱瞻基展開明黃詔書,金絲鑲邊在火光中閃爍:“新帝有旨!此次北征,諸位將軍勞苦功高,皆記首功!大軍不日即可入關,與家人團聚!”
話音剛落,帳內先是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感嘆。將領們緊繃的面容漸漸舒緩,有人眼眶泛紅,有人長舒一口氣。
在“吾皇萬歲”的叩拜聲中,朱瞻基終於得以走到爺爺朱棣的錫棺前。
看著冰冷的棺槨,朱瞻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幼時爺爺教他騎馬射箭的場景、北征前那充滿期許的眼神,一一浮現在腦海中。他雙膝跪地,伏在棺木上放聲痛哭,淚水浸溼了素白的孝服。
就在朱瞻基沉浸在悲痛之中時,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懋身著鎖子甲,腰間佩刀未卸,大步踏入靈堂。他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格外高大,投在素白帷幔上的影子,宛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榆木川的夜風裹挾著沙礫,將靈帳外的素幡吹得獵獵作響。朱瞻基撫著朱棣棺槨的手指驟然收緊,耳畔傳來的腳步聲卻與想象中截然不同——陳懋沒有按他想象中那樣佩劍闖入,而是在外帳卸下甲冑,只著一身素色中衣,連靴履都沾滿連夜趕路的泥漬。
\"罪將陳懋,向太子殿下請罪!\"老將撲通一聲跪倒在青磚鋪就的靈堂,白髮在燭火下微微發顫。他刻意避開“皇太孫”的稱呼,這份對皇位繼承順序的精準拿捏,讓朱瞻基手中的孝帕不自覺攥緊。
朱瞻基緩緩轉身,孝衣的廣袖掃過銅香爐,帶起一縷龍涎香的餘韻:\"陳將軍何罪之有?\"
目光掃過對方佝僂的脊背,想起密報中那封送往漢王府的密信,此刻卻見陳懋腰間空空如也,連尋常武將不離身的佩刀都未曾攜帶。
\"末將豬油蒙了心!”陳懋突然以頭搶地,額頭撞在地面發出悶響,驚得守靈的小太監手中銅盆噹啷落地,“聽聞先帝聖駕違和,竟妄想……\"
陳懋喉結劇烈滾動,將“通風報信”四字咽回喉嚨,“私遣信使試圖入關,實乃十惡不赦!\"
帳內空氣驟然凝固,楊榮不動聲色地向書吏使個眼色,竹簡翻動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朱瞻基輕笑出聲,親手扶起陳懋,語氣輕鬆平常:“將軍追隨父皇三十餘載……”
陳懋一言不發,羞愧的低著頭。
朱瞻基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惋惜,做出最後的總結:“將軍不過是一時糊塗。\"
這番表態讓陳懋如蒙大赦,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他哪裡不知,此刻自己的項上人頭全憑眼前少年一句話。昨夜在營帳中,他將那封未送出的密信付之一炬,此刻又孤身一人冒死趕來,賭的就是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的時機。
接下來的幾日,朱瞻基展現出遠超年齡的手段。他在中軍帳設下“問計臺”,每日召見數位將領,既不談罪也不言功,只與他們追憶北征時的軼事。
張輔會意,主動將自己的親兵營編入返程前鋒;柳升則帶著火器營嚴守要道,確保大軍行進萬無一失。當十萬大軍如長蛇般蜿蜒向山海關時,烽火臺上的守將早已備好清水糧草,迎接這支歷經生死的軍隊。
九月初三,最後一批邊軍在宣府領完賞賜,回到駐地。
朱高熾站在午門城樓上,看著三大營將士代表那整齊列隊的身影,手指輕輕叩擊城牆磚塊。他知道,當陳懋主動請罪的訊息傳遍軍營時,這場權力交接的暗戰便已落下帷幕。
遠處,朱瞻基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而來,身後跟著主動交出虎符的陳懋——老將的白髮在秋風中飛揚,腰間新賜的玉帶卻熠熠生輝,彷彿在訴說著一箇舊時代的終結,與新王朝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