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躬身踏入乾清宮,只見朱棣斜倚在九龍金漆龍椅上,安貴妃跪坐在腳踏上,蔥白手指正不輕不重地揉捏著他的肩頭。
“景運門也鬧鬼?”朱棣微微眯起眼睛,銳利的目光直直戳向朱高熾父子,“朕的兒媳還被驚嚇到?”
帝王的聲音低沉得像是暴雨前的悶雷,震得殿內的鎏金香薰爐都輕輕晃動。
朱高熾與朱瞻基同時伏下身,額頭幾乎貼到冰涼的金磚上,用沉默回應帝王的質問。
“怪哉,怪哉……”朱棣重重嘆了口氣,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下巴,龍紋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猙獰的箭傷疤痕。
安貴妃原本懸著的心剛放下些,此刻又被提到嗓子眼。她捏著朱棣肩膀的手指突然收緊,檀木梳齒般的指甲在錦緞上劃出褶皺。
朱棣察覺到懷中女人的顫抖,反手覆上她的手,掌心的老繭輕輕蹭過她的肌膚:“別怕,有朕在。”
“我也不怕,父皇天下第一!”朱清儀蹦到龍椅旁,繡著金線的襦裙隨著身姿晃動。她仰著白皙的小臉,奶聲奶氣的歡呼像顆石子,“撲通”一聲砸進凝滯的空氣裡。
安貴妃緊繃的嘴角終於鬆動,朱棣眼角的皺紋也在笑意中舒展開來。朱棣依舊斜倚在龍椅上,安貴妃依舊乖巧地為他按摩著肩膀。
慵懶的坐姿,眯起的眼睛,看得出來皇帝此刻非常放鬆愜意,並沒有因為所謂的“鬧鬼”而擔憂焦慮。
朱高熾和朱瞻基坐在他的對面,兩人面面相覷,靜候皇帝的教誨。
“你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半晌,朱棣忽然開口,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朱高熾和朱瞻基一起搖頭。
“你們不信,朕同樣不信。”朱棣深邃的眼眸裡,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朕的兒媳和孫子朱瞻墡離開不到半炷香時間,朕的愛妃就哭著跑來稱遇到了鬼怪,而你們又說張妍也在遇到了鬼怪,所以可以推斷,她們二人遇到那個白裙女人的時間應該大概非常相近。”
“所以只有兩種可能。”朱瞻基接過話茬,“要麼真是有這麼一個女鬼,她會瞬間移動,在龍德門嚇唬安貴妃後,再跑到景運門嚇唬我娘。要麼就是宮裡有這麼一夥人,他們在刻意裝神弄鬼,試圖以此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標。”
“很顯然,世界上沒有鬼怪。”朱棣笑著搖了搖頭,“朱清儀你說說,是怎麼回事?”
朱高熾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這個小妹妹已經因為睏倦,爬到了朱棣龍床一角打起盹來。
“當然是有人故意嚇唬我娘,嚇唬皇嫂!”朱清儀一字一頓地做出回應。
朱棣若有所思地點頭:“朕很久沒有整頓後宮,有些人又開始躁動起來了……”
朱棣猛地一拍龍椅扶手,鎏金龍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即刻去查!若是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定叫她知道什麼是天子一怒!”
朱高熾額角沁出冷汗:“爹,這怕是不妥吧?後宮諸事本由內官監掌管,兒臣貿然查驗妃嬪……”
話音未落,便被朱棣一聲冷笑截斷。
“僭越?”朱棣霍然起身,負手而立,“若不是有人心懷鬼胎,何至於鬧得後宮雞犬不寧?”他大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濃稠如墨的夜色,喉間溢位的話語裹著冰碴,“安貴妃掌六宮箋表,張妍協理後宮諸事,動她們,分明是衝著朕來的!”
朱瞻基捧著鑲金的宮妃名冊緊跟在父親身後,火把照亮他年輕的面龐,卻照不亮迴廊深處的陰影。
東六宮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當他們查完最後一位美人時,更漏已過三更。
“所有宮嬪都有宮女太監作證,戌時三刻便歇在寢殿。”朱高熾將厚厚一疊口供摔在案上,燭火被震得晃了晃,“連敬事房的檔冊都對得上!”
朱瞻基摩挲著腰間的螭紋玉佩,突然壓低聲音:“爹,會不會是安貴妃自導自演?”
這話驚得王忠手中拂塵“啪”地落地,朱高熾更是猛地轉身,目光如刀:“休得胡言!安貴妃誕下皇女有功,又最得父皇寵愛,何苦做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
夜風捲著枯葉撲進窗欞,將案頭的燭火吹得明明滅滅。
朱高熾的指尖輕輕摩挲著下頜,燭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沉的陰影,將臉上的憂慮盡數映在青磚地上:“安貴妃雖擅撒嬌邀寵,卻無統籌全域性的謀略。你看她的宮殿,連四季炭火調配都要請內務府幫忙,又怎有能耐策劃這般縝密的局?”
“這也是你祖父將後宮不少事務交予你孃的緣故——真正能擔起重任者,從不是隻會擺弄胭脂的人。”
朱瞻基下意識攥緊腰間的玉珏,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那依父親所言,智慧女子當如何?”
他忽然想起孫若微月下撫琴的模樣,琴絃震顫間彷彿連月光都成了繞指柔。
朱高熾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著遠處連綿的宮牆:“能讓你傾心的女子未必能母儀天下。你且看你娘——前幾天御膳房採買出了差錯,她不動聲色便查明是太監勾結商賈,既懲處了奸佞,又未讓流言傳至前朝。”
朱高熾轉身時,燭光將眼角的皺紋照得格外清晰:“真正的智慧,是能將各種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能在暗流湧動時穩如泰山。”
朱瞻基喉結滾動,忽覺喉頭髮緊:“爹,你是說孫姑娘……”
“花瓶雖美,卻盛不得多少水。”朱高熾打斷兒子的話,聲音低沉,“那日她與我談論《女誡》,連‘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都講不明白。更遑論相夫教子?”
他想起孫若微那日侷促的神情,指尖無意識敲擊窗框,“你若以後立她為太子妃,將來誕下子嗣,她拿什麼教導?難道要讓皇家血脈成為連《資治通鑑》都讀不懂的草包?”
這話如驚雷般在朱瞻基耳邊炸響。他眼前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孩童身影,雖然穿著明黃龍袍,卻在朝堂上鬧笑話,引得群臣側目——那孩子的眉眼,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寒意順著脊樑骨往上爬,他突然意識到父親話語裡藏著的深意:一個王朝的興衰,或許就係於後宮女子的一言一行。
“可是……”朱瞻基還想辯解,卻在觸及父親嚴厲的目光時洩了氣。他想起孫若微曾說“願做枝頭自由的鳥”,那時只覺她灑脫,此刻卻明白,在這紫禁城的金絲籠裡,需要的從來不是會飛的鳥,而是能守住籠子的人。
夜風呼嘯著掠過宮簷,將遠處更鼓的聲音卷得支離破碎。
朱瞻基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忽然發現他鬢角不知何時已爬上銀絲——這個一生都在謹小慎微中求存的太子,或許比任何人都清楚,後宮女子的選擇從來不是兒女情長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