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二十二年深秋的紫禁城,暮色如墨浸透宮牆。
永壽宮的槅門虛虛半掩著,王淮垂首立於廊下,纖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袖口。
銅香爐中龍涎香早已燃盡,唯有嫋嫋餘煙在暮色裡扭曲成詭譎的形狀。屋內傳來細碎低語,時而急促時而綿長,驚得簷下寒鴉撲稜稜亂飛。王淮微微眯眼,百無聊賴的四處望著,忽然見皇后張妍的翟衣上東珠隨動作輕顫,恍惚間竟像是浸在血水中的冰晶般駭人。
當槅門吱呀洞開,張妍立在門扉處的身影被夕照勾勒出鋒利的輪廓。王淮遠遠看到皇后唇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九翬四鳳翟衣上的珠翠叮咚作響,驚破了凝滯的空氣。
目光斜視,王淮瞥見屋內安貴妃蜷縮在雕花榻上,蒼白的面容如宣紙,手中緊攥著先帝賜予的翡翠玉佩——那玉佩本該隨葬長陵。老太監心中一凜,知曉皇后定是得了讓她滿意的秘辛。
\"移駕翊坤宮。\"張妍輕揮廣袖,明黃燈籠頓時在宮道上蜿蜒成河。秋風卷著落葉撲簌簌掠過宮牆,將未散的血腥味攪得愈發濃烈。
遠處長陵方向傳來沉悶的封墓聲響,六十四斤重的玄武岩轟然落下,徹底封存了一個時代的風雲。而此刻的紫禁城,新的暗流正在硃紅宮牆下無聲翻湧。
三日後的乾清宮,晨光透過窗欞灑在朱高熾蒼白的面龐上。案頭堆積如山的奏摺間,一方空白黃綾顯得格外刺眼。
皇帝捏著狼毫的手微微發顫,墨跡在筆端凝成沉重的墨滴。階下,王淮彎曲的脊背裹在嶄新的錦袍裡,喉結隨著吞嚥動作上下滾動;張武腰間的繡春刀泛著冷光,胸口補子上的金線刺得人睜不開眼。
\"著王淮領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硃筆重重落下,墨跡在黃綾上暈染開來,“張武為錦衣衛指揮使,總領緹騎。\"
朱瞻基得知父親把司禮監和東廠全都交到王淮手中,立刻趕到乾清宮據理力爭:\"父親!東漢十常侍之亂、唐時甘露之變……如今這般重用宦官,豈不是重蹈覆轍?\"
朱高熾放下筆,指節無意識叩擊著《皇明祖訓》的燙金封面。龍涎香混著墨香在殿內瀰漫,他望著階下新鑄的鎏金銅鶴,目光深邃如古井:\"瞻基,你看這銅鶴。\"
皇帝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若離了爐中炭火,再精巧的器物也不過是冰冷的死物。\"
不等朱瞻基開口,皇帝轉而望向窗外搖曳的宮燈:\"王淮無根無後,除了攀附皇權,他還有何處容身?\"
朱瞻基仍不罷休,還是有些不安:\"那舅舅張武統領錦衣衛,外戚干政……\"
\"外戚的榮華,繫於你母后的鳳冠。\"朱高熾的聲音突然拔高,震得案上奏摺簌簌作響,\"若這棵大樹傾倒,張氏一門便是無根之木!你且看那霍光,權勢滔天又如何?霍氏滅族之日,滿門皆作亡魂。\"
朱瞻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朱高熾則是繼續埋頭批閱奏摺。
朱瞻基左思右想,抬頭望著父親和藹溫柔的面容,喉頭髮緊卻還是說出心中所想:\"可朝中飽學之士,讀的皆是聖賢書……為什麼不把大權交給他們呢?\"
\"正因讀了太多書!\"朱高熾猛地起身,冕旒晃動間撞出清脆聲響,\"張良能助高祖定天下,亦可雲遊四海;魏徵敢諫太宗,換作昏君早成刀下亡魂!這些文人胸中溝壑萬千,今日能為朱明執筆,明日便可輔佐旁人改朝換代。\"
朱高熾坐直身子,望著殿外漸暗的天色,語氣終於漸漸緩和:\"真正能與江山同生死者,需歷經千錘百煉,哪是輕易尋得的?\"
暮色漫過宮牆時,朱瞻基退出乾清宮。回望殿內明滅的燭火,恍惚看見父親伏案批改奏摺的身影,與記憶中先帝的模樣漸漸重疊。
寒風捲起簷角銅鈴,叮噹聲裡,一個新的時代正踩著舊朝的餘燼,緩緩走來。
永樂二十二年的深秋,凜冽的北風裹挾著細雪,如碎玉般撲打在紫禁城硃紅的宮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