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二年正月十六的雪夜,乾清宮暖閣內燭火搖曳。朱高熾猛地奪過趙妤手中的票擬,明黃常服的袖口掃過案頭,一時間竟然將半碗涼透的湯圓撞得歪斜。
帝王盯著夏元吉的票擬字跡,指尖在“以工代賑”四字上反覆摩挲,忽然喃喃道:“夏維喆這法子雖好,怕就怕底下人辦砸了。”
\"陛下在擔心什麼?\"趙妤見他眉間擰成川字,起身繞過炭盆,錦鞋踏在金磚上悄無聲息。暖閣外的雪粒子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與自鳴鐘的滴答聲混在一起,像極了皇帝此刻煩亂的思緒。
朱高熾忽然轉身,袍角帶起一陣風,吹得香爐青煙亂舞:\"愛妃,你說朕一口氣給大臣們寫十封迴文,和抄三首古詩,哪個更容易出錯呢?\"
皇帝望著窗外漫天飛雪,想起永樂年間山東蝗災時,地方官竟然把賑糧折算成劣質雜糧,逼得一些災民易子而食。
趙妤心頭一顫,立刻明白——夏元吉的票擬裡,開倉放糧、以工代賑、蠲免逋賦,環環相扣看似周全,卻需州縣官精準執行。可真定府那些連驛站馬料都敢剋扣的吏員,能把\"每日工銀三分\"落到災民手裡嗎?她想起父親說過,朝鮮王朝推行\"均役法\"時,也是良法美意,最終卻被胥吏扭曲成苛政。
\"傳轎!\"朱高熾突然開口,聲音穿透雪幕。兩個小太監如影隨形撐開明黃大傘,傘骨上凝結的冰稜簌簌掉落。步出乾清宮時,他回望暖閣窗欞——趙妤的身影立在燈影裡,孕肚的輪廓被燭光勾勒得柔和,卻掩不住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惶急。
轎子碾過積雪,發出\"咯吱\"聲響。朱高熾掀開轎簾一角,紫禁城在雪夜裡宛如玉砌瓊樓:景運門的銅釘掛著冰串,文昭閣的飛簷挑著雪團,文華殿的琉璃瓦在宮燈下泛著冷光。可這錦繡江山的表象下,真定府的災民正蜷縮在城隍廟的殘垣裡,等著那不知何時能到的棉服棉被。
內閣大堂的燭火透過窗紙,在雪地上投下晃動的人影。楊士奇、楊榮等人正圍著案頭議事,金幼孜的硃筆在奏疏上圈點,墨香混著雪寒撲面而來。
\"陛下!\"楊榮最先察覺皇帝到來,烏紗帽翅子在起身時險些碰到懸著的竹簾。
朱高熾在空椅上坐下,諸位大臣全都在面前恭敬站立。明黃傘蓋被內侍收在廊下,傘面上的積雪簌簌掉落。
皇帝掃過滿堂閣臣——楊士奇的鬍鬚掛著霜花,夏元吉的素色袍服袖口磨得發亮,楊溥正將一疊賑災文書往案頭推。這些個跟著他從慈慶宮走到紫禁城的老臣,此刻眼中都映著燭火與憂色。
\"夏愛卿的票擬……\"朱高熾指尖叩擊著案頭的票擬紙,\"以工代賑是好,可這三府官吏能辦好嗎?\"
皇帝不由想起永樂朝徵安南時,軍費層層剋扣,到了前線竟只剩三成,氣得太宗皇帝殺掉一大批人。
如今這五萬兩賑災銀,經布政使司、府、縣三級盤剝,又能有多少到的了災民手裡?
夏元吉上前一步,滿頭銀髮在燭火下泛著微光:\"陛下,臣已擬了戶部侍郎總領賑務,每十日奏報一次。\"
老臣袖口露出半卷《災荒處置條例》,那是太祖朝就留下的老例,\"但在臣看來,依祖制開倉放糧,恐只解一時之困,不及以工代賑能重建民居。\"
楊士奇捋著花白鬍須,目光落在窗外積雪:\"陛下還記得建文朝嗎?那年江南水災,朝廷只知放糧,結果流民聚而成亂。\"他的語氣沉重,\"以工代賑雖繁,卻能讓災民有尊嚴地活下去,免生事端。\"
大堂內一時寂靜,唯有炭盆裡的火星爆出輕響。朱高熾望著案頭堆疊的票擬、奏疏、賬冊,忽然覺得這場雪災像面鏡子,照出了新政光鮮下的隱憂——商稅銀錠堆滿國庫,佛郎機炮運抵薊鎮,可真定府的百姓還在雪地裡凍餓而死。
\"傳旨,\"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大堂內迴盪,\"著錦衣衛北鎮撫司派員,隨戶部侍郎一同赴災地,監督地方大小官員,凡剋扣賑災物資者全部記錄在案。\"
雪光透過窗欞照在皇帝臉上,映得眼神格外銳利,\"夏愛卿的票擬,準了。但有一條——每筆賑災錢糧的去向,都要寫明領受人姓名、住址,報朕御覽。\"
閣臣們紛紛頷首,楊榮快步走到書案前,準備記錄旨意。
朱高熾扭頭時,忽然瞥見夏元吉袖中那捲《災荒處置條例》的封皮,上面用墨筆寫著\"洪武二十一年\"——原來老臣早已將祖制與新政反覆掂量。
內閣大堂,炭盆裡的紅炭噼啪作響。夏元吉撫著花白鬍須,思忖許久,還是決定對皇帝吐露心中所念:\"陛下,真定、保定乃京畿重地,地方知府必然不敢懈怠。而那太原府距京師遙遠,應該需派錦衣衛重點進行暗查。\"
夏元吉話音剛落,楊溥便跨前一步,袖袍揮動,言辭激烈:\"救災豈可視地域厚薄?三府都該派員監督!這才是正確的!\"
朱高熾望著窗外未停的雪,想起真定府報喜時的\"糧倉充盈\",又看看郭定奏疏裡\"凍斃百二十餘口\"的墨跡。
楊士奇捋須頷首:\"楊大人所言極是。過去山東蝗災,正是因監督不均,才鬧出災民鬻子的慘事。\"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堂內一時間只有炭火的聲音,夏元吉默默將票擬上“太原府”三字圈得更紅。
走出內閣時,雪終於停了。朱高熾抬頭望向夜空,疏星點點映著紫禁城的輪廓。轎子再次抬起時,他聽見轎伕們踩碎冰殼的聲響,那聲音混著遠處更夫的梆子聲,在雪夜裡傳得很遠,彷彿在為這場艱難的賑災,奏響序曲。
正月十九日,三道明旨從京城發往三府。當驛卒冒雪馳出朝陽門時,朱高熾正在乾清宮看趙妤替自己謄抄賑災賬目。她雖孕肚已顯,握筆的手卻依舊穩當,在\"真定府棉服萬件\"旁畫了道醒目的紅勾。皇帝忽然想起夏元吉說的\"領受人姓名制\",指尖無意識敲著桌案——那百二十條凍斃的性命,終究成了他心頭拔不掉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