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二年正月十六,年假甫畢,大明王朝從朝堂到州縣的官署重又運轉起來。
乾清宮暖閣內,鎏金銅鶴香爐燃著蘇合香,煙氣嫋嫋升騰,與窗外飄飛的鵝毛大雪相映成趣。朱高熾的寵妃趙妤已有孕數月,小腹微微隆起,卻依舊每日侍奉在側,為皇帝朗讀奏章,偶爾為他朗讀親信大臣寫給皇帝的各種私信。
“好大的雪啊。”朱高熾望著窗外漫天飛雪,視線掠過覆蓋著厚厚積雪的琉璃瓦,聲音裡帶著幾分喟嘆。趙妤正捧著一封山東巡撫錢均的請安摺子,柔聲唸誦著字句間的寒暄與問候,女人的聲線甜柔溫軟,卻難以驅散朱高熾眉宇間那抹若有似無的憂慮。
“陛下,該如何回覆錢巡撫?”趙妤讀完摺子,將其輕輕放在桌案上,順手端起一旁的青瓷碗,碗裡盛著溫熱的小湯圓,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
朱高熾沉吟片刻,目光仍未從窗外收回:“已閱,朕安。京師連日大雪,想必山東也十分寒冷,唯望錢卿注意各州府縣有無凍餒之民,做好賑災撫民之務。”朱高熾的語氣平穩,卻暗含著對民生的關切。
口中一邊說著,朱高熾一邊取過筆墨,端坐於案前。帝王提筆懸腕,指尖輕捻紫毫,動作嫻熟而優雅。
墨汁在灑金宣紙上暈染開,不多時便將朱高熾剛剛的思路工整寫下。寫完後,趙妤將帝王的回覆與山東巡撫的請安奏本並置一角,靜待墨跡晾乾,隨即又拿起下一份奏摺,展開朗讀起來:“奏為雪災賑濟事——通政使司左通政臣郭定,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奏陛下:
臣聞‘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民瘼安危,實系國本。茲據真定府、保定府及山西太原府急報,自正月初三以來,北地連降暴雪,數日未止。雪深數尺,寒威徹骨,屋舍不堪重壓,坍塌者十之三四,百姓流離失所,啼號遍野。
查真定府屬縣,凍斃者凡五十六人,保定府轄境凍斃三十七人,太原府報稱凍斃二十八人,總計百有二十餘口。倖存者棲身無所,食不果腹,兼之積雪封路,糧道梗阻,寒疾漸起,恐生更大禍患。
臣伏思,太祖高皇帝定鼎以來,視民如傷,今災異驟降,正陛下垂恤之時。伏乞陛下:一、速發國庫銀糧,著三府官吏開倉賑濟,按戶給糧,禦寒衣物急調邊軍佈防處協運;二、令工部派員勘災,督修民居,暫於城隍廟、官倉等處設流民安輯所;三、著刑部寬恤災地刑獄,免其逋賦,俟秋成後再行徵繳。
臣職司通政,掌內外章奏,見民生塗炭,不敢壅蔽。伏望陛下憐蒼生之苦,施堯舜之仁,早降恩旨,以安黎元。臣不勝戰慄待命之至,謹具奏以聞。
洪熙二年正月十五日
通政使司左通政,郭定,頓首。”
趙妤的聲音隨著奏摺內容逐漸凝重起來,讀到“凍斃者凡五十六人”“屋舍坍塌者十之三四”時,她的語速也慢了下來,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奏摺邊緣。桌案上的《大明輿圖》靜靜鋪開,真定府、保定府、太原府的位置彷彿在地圖上蒙上了一層冰冷的霜色。
朱高熾坐在盤龍圈椅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郭定奏疏裡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頭。
朱高熾想起往年北境的戰事,士兵在嚴寒中艱難行軍的場景;也想起江南水鄉,百姓在風雪中縮居陋室的模樣。國庫的存銀數字在他腦中閃過——四百五十萬兩的節餘,在財政會議後已減去大半,如今若要調撥賑災,勢必要影響其他政務的用度。
殿外的雪仍在簌簌落下,敲打著窗欞,發出細微的聲響。暖閣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只有趙妤手中奏摺的翻動聲,以及香爐中香料燃燒時偶爾爆出的輕響。
朱高熾的目光落在案頭堆疊的文書上,賑災、軍餉、河工……每一項都關乎國計民生,每一筆開支都需要反覆權衡。
趙妤讀完奏疏,輕輕將其放下,抬眼望向朱高熾。只見帝王眉頭緊鎖,眼神中滿是深思與憂慮,顯然正在為這突如其來的雪災而費心。她沒有多言,只是安靜地侍立在側,無聲的為皇帝續上一杯熱茶,茶湯的熱氣氤氳而上,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宮燈陸續點亮,透過雪幕散發出昏黃的光暈。乾清宮內,君臣民生的重擔,隨著這封雪災奏疏的呈送,悄然壓在了帝王的肩頭。而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依舊不知疲倦地飄落著,彷彿要將這世間的憂煩與困頓,都一併覆蓋、掩埋。
趙妤捧著通政使司的雪災奏疏,見朱高熾聽完後神色平靜,不禁眨了眨眼,提出自己的疑問:“去年還讀過山西大豐收的摺子呢,怎麼開年就凍死人了?”她舀起一勺桂花湯圓,可是糯米的溫熱卻暖不透奏疏裡“凍斃百二十餘口”的冰冷。
朱高熾望著窗欞上凝結的冰花,喉頭滾動著一聲嘆息。真定、保定距京師不過數百里,竟成了雪災重災區——那些報喜的奏摺裡,山西的糧倉堆得冒尖,可轉頭就有百姓凍死在自家殘破的茅屋裡。他想起夏元吉呈送的稅銀賬目,九百萬兩白銀在財政會議上被瓜分大半,如今面對雪災,國庫的餘糧竟顯得如此單薄。
“這首善之區的百姓,”趙妤放下湯碗,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瓷碗邊緣,“怎麼也會凍斃呢?”她出生朝鮮兩班貴族,父親是太祖御用秉筆,母親是王室郡主,入明後雖為宮女,卻因表姐安貴妃庇護,從未嘗過飢寒滋味。
暖閣裡的地龍燒得正旺,熏籠裡的炭火燒得噼啪響,與奏疏裡“屋舍坍塌十之三四”的慘狀形成刺眼對比。
朱高熾轉身時,明黃常服的下襬無意間掃過炭盆,火星濺起又熄滅。
“你見過朝鮮貴族冬日圍爐賞雪吧?”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大明的富貴人家,貂裘暖閣、紅泥小火爐是尋常。可真定府的百姓呢?”他想起巡按御史曾奏報,有些農戶冬日只穿單衣,夜裡抱著陶罐裝的熱水取暖,“一場大雪封路,糧價飛漲,破屋經不起重壓,能活下來的都是命硬的。”
趙妤的睫毛輕輕顫動,想起初入宮時,浣衣局的老宮女曾說過,永樂年間北征時,士兵凍掉手指都不敢吭聲。
此刻郭定奏疏裡的“寒威徹骨”四個字,忽然有了鮮活的畫面——斷壁殘垣間,流民裹著破絮蜷縮在城隍廟角落,積雪掩埋了凍僵的屍體。她下意識攥緊了袖口,那是用江南織錦做的,比朝鮮貢緞還柔軟,卻暖不了數百里外那些凍斃者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