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北線全軍覆沒!\"一名傳令兵渾身浴血,跌跌撞撞衝到馬前。朱高煦握刀的手驟然收緊,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他望著城頭飄揚的明黃龍旗,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曾經那個在靖難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悍將,此刻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
\"父帥!\"朱瞻圻渾身浴血衝到馬前,頭盔上的雉羽已折斷半截,臉上還掛著未乾的血跡,\"屯兵堅城之下,此乃兵家大忌!徐州扼南北咽喉,糧草軍械俱足,當速往!\"
漢王世子朱瞻坦也踉蹌奔來,甲冑縫隙間滲出的血水在馬鞍上暈開深色痕跡:\"北線既失,朝廷大軍旦夕將至,再遲恐成甕中之鱉!\"
朱高煦的目光掃過地圖上蜿蜒的運河,指尖在徐州與鄒縣間反覆摩挲。昔日那個單騎衝陣、陣斬瞿能父子的猛將,此刻眼底滿是驚惶。\"從泰安經鄒縣,直取滕縣!\"他猛地抽出佩劍,在地圖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夜幕降臨時,朱瞻圻率領五千士卒如鬼魅般潛行。他們熄滅燈火,專揀荒僻山道行進,馬蹄裹著厚布,卻仍在泥濘中留下暗紅腳印。每當遇見炊煙,便縱火燒作焦土;但凡發現蹤跡,便彎弓射殺殆盡。荒野中不時傳來淒厲的慘叫,驚起一群群寒鴉。
朱瞻坦則親率夜巡隊,在隊伍前後遊弋。月光下,他的眼神冰冷如霜,手中長弓不斷髮出嗡鳴,將試圖追蹤的朝廷探馬一一射殺。流矢劃破夜空,將那些黑影釘死在荒野。每當確認敵人氣絕,他便面無表情地縱馬疾馳,從尚有餘溫的屍體上踏過。
當黎明的曙光染紅天際時,朱高煦的中軍終於踏入山東與南直隸交界。望著界碑上斑駁的\"南直隸\"三字,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小呂布\"竟長舒一口氣。他摘下頭盔,任由晨風吹散汗溼的鬢髮,卻不知自己此刻形容,恰似一隻驚弓之鳥。
徐州城的輪廓已在遠方若隱若現,等待他的,將是另一場生死之戰。而身後的齊魯大地,正迴盪著他被廢為庶人的詔令,如同喪鐘般,為這場叛亂敲響了最後的尾聲。
洪熙二年六月,溽熱的風裹挾著硝煙與血腥氣,在齊魯與南直隸交界的廣袤原野上翻湧。朱高煦的殘部如同一群受傷的困獸,在臨時紮下的營盤中苟延殘喘。破損的軍旗歪斜地插在沙土裡,被烈日曬得褪色的\"漢\"字,此刻在熱浪中耷拉著,恰似垂死者無力顫動的眼皮。原以為踏入南直隸地界便能尋得喘息之機,殊不知命運的絞索,正如同潛伏在草叢中的毒蛇,悄然收緊。
首道噩耗如驚雷般炸響在中軍大帳。滕縣千戶所早將皇帝\"堅壁清野\"的密令執行得滴水不漏——方圓十里的糧秣被連夜轉運,田野裡即將成熟的青苗被盡數刈除,村落中的百姓帶著僅有的家當躲進深山,只留下空蕩蕩的房舍與死寂的街巷。當朱高煦派出的數千騎兵如餓狼般撲向滕縣糧倉時,迎接他們的唯有蛛網密佈的空倉、滿地被踩踏的穀殼,以及不知誰刻意留下的半截髮黴窩頭。
飢餓與絕望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不知誰在隊伍中率先喊出一聲\"降了吧\",剎那間,譁變如野火燎原。那些為幾兩賞銀、一口吃食追隨漢王的流寇、散兵,此刻竟成群結隊地拋掉兵器,高舉雙手,向著朝廷大軍營地狂奔而去。馬蹄揚起的塵埃中,裹挾著朱高煦最後的補給希望,也撕碎了他困獸猶鬥的幻想。負責帶隊的將校拔刀怒喝,卻被亂兵一擁而上,轉眼淹沒在投降的洪流之中。
中軍大帳內,朱高煦猛地將茶盞砸向青銅火盆。鎏金的茶盞與炭火相撞,迸濺出的火星如同他眼底燃燒的怒火,轉瞬熄滅在滿地碎瓷之間。
\"再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糧食!\"他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著桌案,陰沉的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癲狂。帳外,士兵們如同行屍走肉般在荒蕪的村落間遊蕩,撬開每一塊地板,翻遍每一個地窖,甚至連田鼠洞都不放過,最終卻只換來幾捧摻著泥沙的陳谷。
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暮色四合時分,朱瞻圻跌跌撞撞闖入帳中,甲冑上還沾著未乾的泥漿,臉上滿是驚惶與絕望:\"父帥!三弟他……他闖下大禍了!\"
原來在沛縣郊外的李莊,朱瞻坦率領小隊以借糧為名闖入這座寧靜的莊園。莊主李長庚雖已白髮蒼蒼,卻挺直脊樑,拄著棗木柺杖怒斥:\"我乃大明子民,豈會資敵於逆賊?\"在朱瞻坦的威脅恫嚇下,老人最終被迫開啟糧倉,但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就此埋下禍根。
那些從樂安州大牢釋放充軍的死囚、悍匪,本就是嗜血如命的亡命之徒。當糧車啟動的剎那,幾名士卒突然目露兇光,揮刀砍向護糧的莊丁。慘叫聲劃破夜空,李莊瞬間淪為修羅場。七十餘口男丁橫屍庭院,鮮血浸透了青石板;年輕女眷被繩索捆作一串拖出莊門,哭喊聲驚飛了滿樹寒鴉。朱瞻坦持劍的手不住顫抖,試圖喝止暴行,卻被亂兵推搡在地。這些平日裡就視軍令如無物的暴徒,此刻更如脫韁的野獸,徹底撕開了最後一絲偽裝。
訊息如野火般傳遍徐州。千總周平連夜砸開軍械庫,將鏽跡斑斑的刀槍、長矛分發給聞訊趕來的百姓。城頭上,他身披戰甲,振臂高呼:\"刀斧在手,家園自守!\"
白髮老叟扛起生鏽的鋤頭,年輕獵戶握緊祖傳的獵弓,就連婦人也將剪刀別在腰間。徐州城四門緊閉,家家戶戶磨亮菜刀,老人教孩童使用棍棒,妻子為丈夫包紮護具。城牆垛口後,百姓們的眼睛裡燃燒著仇恨的火焰,誓要將這群暴徒阻擋在家園之外。
遠在德州的行宮中,朱高熾拍案而起,龍袍下襬掃落案上堆積的奏摺。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即刻點齊兩萬京營精銳,戰馬裹蹄,連夜南下。馬蹄聲如悶雷,在夜色中疾馳。與此同時,八百里加急文書如雪片般飛向鳳陽中都留守司、南直隸兵部。南京城的信鴿振翅而起,帶著皇帝\"合兵圍剿,勿使一人漏網\"的硃批,飛向江淮大地的每個衛所。
運河上,戰船扯起風帆;官道上,驛馬揚起煙塵。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正朝著這群如喪家之犬般的叛軍,緩緩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