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倉改造的木槌聲還沒歇,沈星晚就踩著滿地木屑,把四臺老舊縫紉機挨個兒擺在剛刷過白灰的牆角。冬日的陽光透過新糊的油紙窗,在縫紉機的鑄鐵底座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照得那些褐色的鐵鏽像撒了層金粉。
“這臺‘蜜蜂’牌的針杆歪了,”陸戰鋒蹲在最左邊的機器前,手指拂過鏽跡斑斑的針頭,軍綠色的袖口沾了片灰,“那天從廢品站拉回來時就轉不動,我還以為是缺油。”
沈星晚正給中間那臺“標準”牌縫紉機上機油,聽見這話直起身,手背在額頭蹭了蹭,留下道黑印。“我試試。”她踩下踏板,機器發出“咔啦咔啦”的怪響,機針像只無頭蒼蠅,在布料上戳出歪歪扭扭的洞,線軸上的紅線纏成了亂麻。
“別費勁兒了。”張大爺的孫子扛著根新窗欞走進來,他鼻尖凍得通紅,撥出的白氣落在睫毛上,“我爺說這幾臺都是供銷社淘汰的殘次品,早該回爐了。”他把窗欞靠在牆邊,看著那些機器直搖頭,“星晚姐,你真打算用這些破爛開作坊?”
沈星晚沒接話,拿起螺絲刀拆開最右邊那臺“飛人”牌的面板。裡面的擺梭鏽得像塊鐵疙瘩,零件上的油汙結成了硬塊,她用起子撬了半天,才掉下一小塊碎屑。“當初看它們有七成新,”她的聲音有點悶,指尖被金屬邊緣劃了道細口,滲出血珠,“沒想到……”
陸戰鋒趕緊抓過她的手,往傷口上撒了點消炎粉。他的掌心帶著機油味,粗糲的老繭蹭得她手背發癢。“別急,”他從工具袋裡掏出塊砂布,蹲下去打磨那根歪掉的針杆,“我在部隊修過槍支,這玩意兒比槍簡單。”
砂布摩擦金屬的“沙沙”聲裡,沈星晚望著那四臺機器,心裡像塞了團溼棉花。為了湊齊這些裝置,她把賣熒光飾品的錢全取了出來,還託老吳頭在縣城廢品站蹲了三天。當時看著鋥亮的機箱,以為撿了便宜,哪想到全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要不……咱買臺新的?”她踢了踢腳下的鐵屑,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昨天去公社供銷社問過,一臺上海產的“蝴蝶”牌縫紉機要一百八十塊,抵得上她三個月的收入。
陸戰鋒的砂布頓了頓,抬頭時額角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紅:“先修修看,實在不行再想辦法。”他把磨亮的針杆裝進機器,試踩了下踏板,“咔嗒”一聲,機針居然直了些,只是走線還歪歪扭扭。
傍晚收工時,四臺機器只勉強能動兩臺。沈星晚蹲在地上,把纏成亂麻的線團一個個解開,手指被線勒出紅痕。陸戰鋒在灶臺邊熬漿糊,準備明天糊倉庫的頂棚,蒸汽把他的輪廓燻得模模糊糊。
“王大娘說,村東頭的陳大爺以前在縣服裝廠修機器,”他忽然開口,木勺在鐵鍋裡攪動的聲音很勻,“明天我去請他來看看。”
沈星晚捏著線團的手緊了緊:“聽說陳大爺脾氣怪得很,去年有人想請他修鎖邊機,被他用柺杖趕出來了。”她見過那老頭,總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抽旱菸,眼神冷得像冬水。
“試試吧。”陸戰鋒把漿糊倒進瓦盆,蒸汽騰起時,他的聲音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總不能讓這四臺機器真成了廢鐵。”
第二天一早,陸戰鋒提著兩斤水果糖去了陳大爺家。沈星晚在廠房裡等著,心裡七上八下的,索性把那臺“飛人”牌的擺梭拆下來,用煤油泡著。陽光爬到窗臺時,終於聽見院門口傳來柺杖拄地的“篤篤”聲。
陳大爺比沈星晚印象中更瘦小,藍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邊,後腦勺的頭髮白得像雪。他進門就直奔機器,柺杖往牆角一戳,拿起那枚泡在煤油裡的擺梭,枯瘦的手指捏著它轉了轉。
“軸承都鏽成這樣,”老頭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就算拆開,配件也早停產了。”他又走到“蜜蜂”牌前,踩了下踏板,機器發出“吱呀”的哀鳴,他立刻皺起眉,“針杆歪得不是地方,再用就得崩斷。”
沈星晚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手指絞著圍裙的帶子:“陳大爺,就沒別的法子了?哪怕能湊合用也行。”
老頭沒理她,從布包裡掏出個鐵皮盒,裡面裝著大小不一的螺絲刀,手柄磨得發亮。他俯身拆開“標準”牌的底線旋梭,忽然“咦”了一聲:“這旋梭是後換的,型號不對,難怪總跳線。”他抬頭時,渾濁的眼睛亮了些,“丫頭,你有舊旋梭嗎?哪怕鏽得不成樣也行。”
“有!”沈星晚轉身就往倉庫跑,那裡堆著從廢品站蒐羅的零件,用麻袋整整裝了三袋。她翻出個鏽得看不出顏色的旋梭,遞過去時,手指都在抖。
陳大爺用煤油把旋梭泡上,又拿出把小銼刀,一點點打磨上面的鏽跡。他的動作慢得像蝸牛,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陽光照在他臉上,能看清皺紋裡嵌著的黑泥。陸戰鋒搬了個小馬紮放在他身後,又倒了杯熱水,大氣不敢出。
“丫頭,你這廠房倒是亮堂,”老頭忽然開口,眼睛沒離開手裡的活計,“比縣服裝廠那破倉庫強多了。”
“您以前在服裝廠待過?”沈星晚趕緊接話。
“待了三十年,”老頭的銼刀頓了頓,“從學徒做到機修組長,後來廠子黃了,就回村了。”他把磨亮的旋梭裝進機器,踩下踏板,機針走線的聲音突然變得順暢,像春雨打在窗紙上。
沈星晚和陸戰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喜。
“這臺能修,”陳大爺直起身,捶了捶腰,“換個新針板就行。那臺‘蜜蜂’得換針杆,我家還有根舊的,明天給你拿來。就是這‘飛人’……”他搖了搖頭,“擺梭配不上,除非去縣城找專人車一個,那得花錢。”
“花錢也行!”沈星晚連忙說,“多少錢都成!”
老頭瞥了她一眼,嘴角扯出點笑:“你這丫頭,倒比縣服裝廠的廠長痛快。”他把鐵皮盒往包裡收,“明天我帶工具來,給你修那兩臺能救的。剩下的……你們自己掂量。”
送陳大爺出門時,陸戰鋒把那兩斤水果糖硬塞給他。老頭沒推辭,柺杖點地的聲音裡,忽然丟下句:“後兒個讓村西頭的劉寡婦來,她以前在廠裡踩過十年機器,比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懂行。”
沈星晚愣在原地,看著老頭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跳起來抱住陸戰鋒的胳膊:“他答應了!陸大哥,他答應了!”她的圍裙蹭到他胸前,沾著的機油在藍布褂子上印了個小巴掌。
陸戰鋒扶住她的腰,掌心隔著厚實的棉襖,仍能感受到她身體的震顫。“慢點,”他低頭時,鼻尖差點碰到她的發頂,“別高興得忘了陳大爺要針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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