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內的名貴花木,似乎也感受到了蕭瑟的秋意,失了精神,懨懨地垂著葉。
趙匡胤坐在湖邊的涼亭裡,手裡捏著幾粒魚食,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湖裡扔。幾尾肥碩的錦鯉懶洋洋地游過來,啄食幾口,又晃晃悠悠地散去。
一名負責灑掃的老太監,低著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將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事情,簡略地說了一遍。
當聽到“監軍”、“王繼恩”這幾個字時,趙匡胤捏著魚食的手,微微一頓。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湖面,許久,嘴角竟泛起一絲極淡的、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悲涼的笑意。
“蠢貨。”
他低聲吐出兩個字,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是罵那個被猜忌衝昏了頭腦的弟弟?還是在罵那個即將被推入深淵的忠臣?
或許,兩者皆有。
他比誰都清楚楊業的為人,那是一頭真正的雄獅,忠誠,勇猛,且有自己的驕傲。派一個搖著尾巴的閹人去監視一頭雄獅?這不是監軍,這是在遞刀子,逼著雄獅對他自己的主人露出獠牙。
“這手法……不像是趙普那老狐狸的風格,他雖然陰,但不至於這麼蠢。”趙匡胤將剩下的魚食一把撒進湖裡,看著魚群爭搶,眼神幽深,“這股子不擇手段、唯恐天下不亂的狠勁兒……倒像是江南那個小子的手筆。”
他站起身,負手而立,遙望南方。
“用我的刀,殺我的將,亂我的江山……李煜啊李煜,你這盤棋,下得可真夠大的。”
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感到了一絲寒意。不是因為弟弟的愚蠢,而是因為那個遠在金陵的對手,那份洞悉人心、翻雲覆雨的可怕智謀。
……
雁門關,楊家軍大營。
當王繼恩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大帳之中宣讀完聖旨時,整個營帳死一般的寂靜。
楊業戎馬一生,身經百戰,臉上被刀劈斧砍,都未曾變過顏色。可此刻,他的臉,卻漲成了豬肝色,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雙虎目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巧言令色、趾高氣揚的宦官。
他身後的楊延昭,以及一眾楊家軍的核心將領,個個怒目圓睜,手都按在了刀柄上。若不是楊業在這裡鎮著,他們恐怕當場就要把這個不知死活的閹人剁成肉泥。
“楊將軍,接旨吧。”王繼恩捏著蘭花指,將聖旨往前一遞,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陛下說了,您是國之柱石,但柱石,也得聽主人的使喚不是?陛下體恤您年事已高,特派雜家前來,為您分憂解難。往後,這軍中的大小事務,您拿個主意,雜家呢,就負責給您點個頭,蓋個印。咱們君臣合力,何愁契丹不滅?”
這番話,說得何其輕佻,何其羞辱!
分明是在告訴所有人,從今往後,他王繼恩,才是這雁門關的真正主宰。
“你!”楊延昭血氣上湧,踏前一步。
“延昭,退下!”楊業暴喝一聲,聲音嘶啞。
他緩緩伸出那雙滿是老繭和傷疤的手,接過了那份薄薄的,卻重如泰山的聖旨。
“臣,楊業,領旨謝恩。”
他幾乎是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這句話。
王繼恩滿意地笑了,尖細的笑聲在大帳裡迴盪,格外刺耳。
“這就對了嘛。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將軍,陛下還交代了,那夥膽大包天的契丹人,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命你即刻點兵五千,主動出關,尋其蹤跡,予以剿滅!也好讓那些北方的蠻子們看看,冒犯我大宋天威,是個什麼下場!”
王繼恩輕飄飄地丟擲了這道催命符。
主動出關?
在敵情不明,疑雲重重的情況下,僅帶五千人,深入大漠,去尋找一支行蹤詭秘的敵人?
這和送死,有什麼區別?
“王公公!”楊延昭再也忍不住了,怒吼道,“軍情未明,敵暗我明,此時出關,無異於以卵擊石!此舉不合兵法!”
“兵法?”王繼恩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雜家不懂什麼兵法,雜家只懂聖旨。怎麼,楊小將軍,你是想違抗聖意嗎?還是說,你們楊家軍,已經不敢和契丹人打仗了?”
“我……”
“延昭!”楊業再次喝止了兒子。
他看著王繼恩,那張寫滿了小人得志的臉,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他戎馬一生,守的到底是什麼?
是這片土地,是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還是龍椅上那個刻薄寡恩、猜忌成性的君王?
他忽然想起了洛陽城樓上,那個同樣被逼入絕境的昔日君主。
原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才是功臣最終的宿命。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經是一片死灰般的平靜。
“好。本將,遵旨。”
他轉過身,不再看王繼恩一眼,聲音沉穩如山,對帳下眾將下令。
“傳我將令!命王貴、周斌,各點本部兵馬兩千五百,皆選軍中敢戰之士!備足三日糧草,一個時辰後,於校場集合!本將,要親自帶他們……出關狩獵!”
“父親!”
“大帥!”
帳中眾將,齊齊跪下,一片悲聲。
楊業卻彷彿沒有聽見,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後帳,去穿戴他那身已經許久未曾上身的沉重鎧甲。
那背影,決絕,孤寂,像一支出鞘的刀,明知前方是堅不可摧的頑石,也要奮力一擊,哪怕,最終的結局是粉身碎骨。
王繼恩看著這一幕,嘴角的笑意愈發得意。
他施施然地走到主帥的位子上坐下,端起一杯尚有餘溫的茶水,輕輕吹了吹。
他彷彿已經看到,楊業戰死沙場的捷報,和他自己加官進爵的聖旨,正同時飛馳在返回汴梁的路上。
……
雁門關外,百里之遙的一處隱秘山谷中。
篝火燒得正旺,上面架著一隻烤得滋滋冒油的全羊,香氣四溢。
朱元斜躺在一張狼皮毯子上,嘴裡叼著一根草莖,聽著手下密探帶回來的最新情報,樂得直拍大腿。
“哎喲喂,我說什麼來著?咱們這位官家,真是個百年難遇的奇才啊!”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搶過親信手裡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咱們這兒剛點了把小火,他就迫不及不及地拎著油桶衝過來了!生怕這火燒得不夠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