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拿著吧。”
李忠華擺擺手,打斷了許漢升的話。
他轉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什麼,從另一個口袋裡摸出一個印著廣告的一次性塑膠打火機,隨手拋給了許漢升。
“這個給你。”
他臉上帶著一種“我懂你”的、促狹又溫和的笑容。
“省得下次想‘透口氣’的時候,連個火都找不著。”
許漢升接住那個廉價的打火機,看著李老師夾著那半截煙、微微佝僂著背、走向暮色深處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許久。
晚風吹動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他知道,李老師什麼都明白。
明白他的意圖,明白他那句“少抽菸”背後的關切。
那些鈔票,還有這個打火機,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中年男人,用他特有的方式,表達著對學生的維護和那份沉重的、心照不宣的理解。
回到診室,陳晚檸已經包紮好了,正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等著。
白色的繃帶纏繞在她的小臂上,襯得她的面板愈發蒼白。
許漢升徑直走向繳費視窗。
陳晚檸見狀,立刻站起身,快步跟了上來,語氣帶著堅持:“我自己來。”
她從校服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舊錢包。
“不行。”
許漢升擋在她面前,態度異常強硬,眼神裡是不容置疑的認真。
“你是為了拉住我才受的傷!要不是你,我這會兒命都沒了!這錢,必須我付!”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讓陳晚檸一時怔住。
她還想說什麼,但許漢升已經把錢遞進了視窗。
陳晚檸看著那張百元大鈔,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錢包裡僅有的幾張零錢。
一張五元,兩張一元,還有幾個硬幣,加起來勉強十塊。
這大概是她身上所有的錢了。
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再堅持,只是默默地把錢包收好,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臉上掠過一絲窘迫和黯然。
許漢升看在眼裡,心中微澀。
他付了錢,拿了收據,走到陳晚檸面前,語氣放緩了些:“走吧,送你回去。”
陳晚檸的家在離學校不算太遠的一片老舊居民區。
許漢升依舊騎著那輛二八槓,載著她。
這一次,陳晚檸沒有再捏他的衣角,受傷的手臂被小心地護在身前,另一隻手則扶著冰涼的腳踏車後座架。
兩人一路沉默,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和夏夜的蟲鳴。
到了離她家巷口還有幾十米的一個路燈昏黃的路口,陳晚檸輕聲說:“就到這裡吧,我自己進去。”
許漢升停下車,看著她小心地下了車。
路燈昏黃的光線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直的背影。
她低著頭,似乎在猶豫什麼。
就在許漢升以為她要轉身離開時,她突然從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裡,掏出了一個硬殼筆記本。
筆記本的封面是普通的硬紙板,上面用娟秀的藍色墨水筆寫著三個字。
同學錄。
她將筆記本遞到許漢升面前,聲音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許漢升……能麻煩你,幫我寫一下嗎?寫什麼都行。”
許漢升有些意外,但還是接了過來。
他開啟硬殼封面,映入眼簾的,是筆記本內頁那略顯粗糙的紙張,以及一片空白。
沒有目錄,沒有分割槽,沒有花花綠綠的貼紙,更沒有其他同學龍飛鳳舞的簽名和祝福。
乾乾淨淨,空空蕩蕩。
只有扉頁上,同樣用娟秀的藍色墨水寫著“同學錄”三個字。
許漢升瞬間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大家畢業前互相傳遞書寫的同學錄。
這僅僅是陳晚檸自己準備的一個本子,一個或許她鼓起勇氣想找人留下隻言片語,卻又不知從何開口的本子。
而現在,他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被邀請在上面書寫的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湧上許漢升的心頭。
他抬起頭,看向陳晚檸。
昏黃的路燈光線下,女孩似乎被他發現了這個秘密,白皙的臉頰上迅速飛起兩團紅暈,如同初綻的桃花。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好看的眼睛慌亂地看向一旁昏黑的巷口,不敢與他對視。
那顆點綴在她左眼下方、如同淚滴般的小小淚痣,在朦朧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平添了幾分脆弱又動人的風情。
許漢升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軟又澀。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嘴角揚起一個溫和的弧度。
他沒有說話,他翻開那空白的扉頁,略一沉吟,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寫下的不是泛泛的祝福,也不是青春的感言,而是一句帶著重生者特有的通透與期許,又暗含深意的話:
“生命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必追光,你自是星辰。”
——許漢升
2008.夏
寫完,他輕輕合上筆記本,遞還給陳晚檸。
陳晚檸接過那本承載著唯一字跡的“同學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扉頁上那行遒勁有力的字跡,雖然沒完全讀懂其中所有的深意,但那句“你自是星辰”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盪起圈圈漣漪。
她的臉頰更紅了,連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晚霞的顏色。
她緊緊將筆記本抱在胸前,低低地、飛快地說了一聲:“謝謝。”
然後,她像受驚的小鹿般,轉身快步走進了那條通往家的、光線昏暗的小巷,單薄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沒。
許漢升站在原地,看著那消失的背影,又抬頭望了望城市夜空裡難得可見的、稀疏的幾顆星辰。
風拂過,帶著夏夜的微涼。
那句“你自是星辰”不僅是對陳晚檸說的,又何嘗不是對他自己說的呢?
他跨上腳踏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騎去。
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前方的路,在夜色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