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小兄弟!”男人向溕拱了拱手。
“那個!”溕在男人轉身之前叫住了他,在其手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溕,即微雨的意思。”
“溕……好名字。”男人盯著手心默默唸道,然後對他一笑,“我叫王牧,是嶺城王家一族之人。”
“嗯,王牧,我記住了!你以後,還會來這兒嗎?”溕抬起頭望著男人。
“怎麼了,捨不得我?要是真捨不得我的話,就跟我走做我的式神怎樣?”男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他。
溕愣住了,他曾聽其他的妖怪說過,成為人類的式神就等於成為人類的奴隸。尤其在人與妖對立的年代,甚至會被諸妖視作叛徒。
沉默即是答案,男人溫和地揉了揉他的頭,“那就此別過了,有緣會再見面的!”
溕呆呆地望著男人遠去的背影,沒有再叫住他。
10.
最近,外世有些不太平,似乎人類又要改朝換代了。這個時機,山中一口枯井裡的惡鬼“䰬”,不知為何掙脫了封印釋放了出來。
䰬,即無頭惡鬼的意思。據說,其為戰亂之中逝去的人怨念所化,所到之處必生禍亂,無論對於人還是妖怪來說都是一種災難。
在一個毛月亮的夜晚,它飛到附近的一個人類村莊,將全村人屠殺殆盡,留下滿地無頭屍首。
訊息傳出後,幾家陰陽師世家派出最優秀的陰陽師去降妖。他們聯合把惡鬼逼回了山林並送入隱世,決定將其再次封印回井中。
彼時恰逢冬至,每到冬至,梧桐作為樹妖會閉關一月。山中的小妖們為躲避惡鬼四散奔離,可溕卻沒有藏起來,他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那是一場幾天幾夜的惡戰,以死傷眾多陰陽師為代價,才終於有了結果。
“陳延!”
幾聲尖叫響起,只見一個男子在惡鬼即將掙脫鐵鎖束縛之前,一把抱住它跌入井中。隨即,早已布好的陣法驟然降下,將男人和惡鬼一同封印在了井中。
然而,周圍的黑氣並沒有消散。井口發出了鏗鏘有力的巨響,一下一下,將地面都帶得震動起來,黑石所塑的井壁漸漸產生了裂紋。倖存下來的幾個陰陽師不得不忍住悲痛,拿起法器對準井口,等待決一死戰的時刻。
忽然一道白光碟機散了黑霧,一個少年猶如神靈般御風而降。一襲白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神色寧靜安詳,向下攤開手掌,金光匯聚似握有翻雲覆雨之力。
一個金罩如千斤重物般落下,在下落的途中逐漸增大,剛好把井口罩於其內,散發出不可直視的亮光。
眾人再一睜眼,只見黑霧消散,天空撥雲見日,井口再無任何異動,一切都恢復如初。他們皆向少年行了跪拜之禮,道謝之後,一個人斗膽問道:“敢問尊上即是此處的山主?”
梧桐搖了搖頭,淡淡答道:“豈敢,我不過是一介山神使罷了。惡鬼既已封印,還請諸位儘快離開此處。”
說完,他就隱匿了身形。
11.
那個時候,溕在一個矮崖下找到了王牧。他正躺在地上望著天空發呆,一隻腿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身下流了一灘的血。
溕慢慢走了過去,一言不發地跪坐在王牧身邊,握住了他的一隻手。時隔兩年不見,溕覺得他似乎比之前更消瘦了些,原本就硬朗的五官變得更加稜角分明,凹陷的雙眸透著一種疲憊。
王牧艱難地扭了扭頭,朝他露出了一絲笑,“我記得你,你叫溕,喜歡吃蔥油餅的傢伙。”
“嗯。”溕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妖怪呢!”
沒有任何猶豫,溕摘掉了面具,露出一張精緻俊美的臉龐。他微微閉了閉眼,舉在胸前的面具漸漸現出了原形,而身體也隨之變得透明起來。
王牧看著那青面獠牙的三眼鬼面,笑道:“你原來,是跳神面具所化的付喪神啊。”
“害怕嗎?”溕睜開眼睛,垂下頭問道,“人類看到我的樣子,一般都會視為不詳之物吧。”
“你當我是誰,我可是一個陰陽……”王牧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從嘴角兩側各湧出一縷鮮血,在下巴處連成了一片。溕嚇得急忙拉住了他的手,他閉著眼喘了幾口氣,雙眉緊蹙似乎在忍受著某種火燒火燎的痛楚。
“別擔心,我還能堅持一會兒。”王牧輕聲說道,“別人識不出來我還識不出來麼,面具上所繪的是護法神,你是為守護人類而誕生的。”
兩行淚從溕的眼角流了下來,順著臉頰滴落,落在了握著男人手的手中。溕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為一個才遇見過兩回的人悲傷。
“所以,你應該驕傲才是!”王牧抬起手,用帶著薄繭的指腹劃過溕的臉頰,想擦去溕臉上的眼淚,卻留下了一條血印。
溕終於忍不住了,拼命搖頭,猶如一個孩童般大哭了起來,“不是,我不是一個好妖怪,那一天我本來是想吃了你。”
“但是,你還是把我送到了雙駝溝。”王牧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彷彿早就心知肚明。
他含笑注視著溕,一個將死之人眼眸竟如此柔和清澈。除了梧桐之外,這是溕第一次見到另外有人擁有這般清澈的雙眸。
“我去找人過來,一定可以救你!”溕神色一變,站了起來。
然而,王牧用盡全身的力氣拉住了他,幾乎是以祈求的眼神,“別走!我不想死的時候,只有一個人。”
溕聽後雙腿一軟,崩潰般趴在王牧身上抽泣起來。正在這時,一團白色的影子突然竄出,蹲在他們旁邊。
“五……五尾?”溕抬起頭,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來,隨即注意到小狐狸口中銜著的一顆紅色仙草。
小白狐將這顆仙草放在了王牧身上,溕小心拿了起來打量了一陣,試探地問道:“是梧桐大人讓你來的?”
小白狐動了動耳朵。
“這是……”王牧剛想說話,溕就強行把這顆仙草塞進他嘴中。他嚼了兩下,一股怪異的苦澀味混著口腔中的血腥一同嚥了下去。
溕焦急地將身子探在他面前,“怎麼樣?”
王牧想回答,可一種極度的睏倦感突然湧了上來,喉結動了動,卻只傳來兩聲嗚咽,隨後頭一歪便失去了意識。
12.
“阿牧,阿牧!”幾個穿著狩衣的陰陽師圍在王牧身邊試圖把他喚醒。
嘗試無果後,其中一個說道:“別再叫了,先把他背到附近的村莊休整吧。”
直到這些人帶著王牧走遠之後,溕才從一棵樹後現了出來。
“真的沒問題嗎?”他手扶著樹幹,看向旁邊的小狐狸。剛才,他讓小狐狸當了一次工具狐,去把那幾個陰陽師引到這裡來。
“至少沒有性命之憂了吧。”小狐狸蹲坐在地上晃著尾巴說道。
溕低頭又看了它一會兒,微微抿了抿嘴,“梧桐大人為什麼要救他?”
“大概,是突發奇想的日行一善?”小狐狸歪了歪頭,作出思考狀,隨後它四肢站了起來,“那,我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喂,替我向梧桐大人道聲謝。”溕急忙叫住即將溜走的小狐狸。
小狐狸頭也沒回地跑了,“要道謝的話就自己去哦!”
13.
大約過了半年的時間,又是一個盛夏。溕像往常一樣翹著二郎腿,躺在樹下的草地上。
陽光穿過樹隙投下斑駁的影子,與一簇簇金色的光點交匯。一陣夏風吹過,在搖曳的綠影中,他首先嗅到了一股蔥香味。
等一下,蔥香味?
溕掀開面具坐了起來,一躍便上了樹頂,仰起頭動了動鼻子。是蔥油餅的香味,還混合著一個人類的味道。他急忙起身沿著味道的方向奔去,隨著距離縮短,腳下步伐漸漸加快,臉上的笑容也愈盛。
在一個斜坡下,溕終於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身影,眼中散發出無法遮掩的喜悅之光。
“王牧!”溕一個箭步撲了上去,直接把男人撲翻在地。
王牧被嚇了一跳,支稜起身體摸了摸被磕著的頭,“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蔥油餅的味道,還有你的味道!”溕緊緊抱著他,抬起頭咧嘴一笑。
在溕毫不遮掩的熱切目光下,王牧的臉竟然微微紅了,“你其實是犬妖吧……”
“才不是呢,你看!”溕反駁道,指了指頭頂的跳神面具,臉上露出得意之色。自從那天以後,他的面具不再有任何偽裝,一直以原本的模樣展現。
王牧哈哈大笑起來,和溕相互扶持著站了起來,“先找個涼快的地方坐下吧。”
這時,溕才察覺他有些跛腳。
王牧走了兩步後,回頭發現溕還愣在原地,正盯著自己的腳看,“沒關係,只是有點瘸罷了,但幸好命保住了,不是嗎?”
他們走到頂坡一處樹蔭坐下,王牧解開布包將餅子遞給溕。溕迫不及待地接了過來,三兩口就嚥了下去,又馬上拿起了另一塊。
“慢點,別噎著了。”王牧溫柔地看著溕狼吞虎嚥的樣子,把一個水囊遞給他,“我本來想到初次遇見你的地方碰碰運氣,結果你真的在。”
他說著,嘴角露出一副滿足的笑,“太好了,餅子我沒有白炕。”
“你炕的?你娘……”溕依稀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王牧說到餅子是他娘炕的時候一臉得意的樣子。
聽到他的話,王牧似有一些恍惚,神色中透著不可言喻的淡淡傷感,用故作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娘已經去世了。”
溕怔怔地抱著水囊,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不說這個了,你猜我還給你帶了什麼?”王牧笑著捏了一下溕的臉,翻了翻布包,掏出幾塊對於溕來說十分新奇的糕點。
溕挨個咬了一口後,眼中彷彿閃著無數小星星,“人類的東西都這麼好吃嗎?”
“這本來是準備給山神大人的貢品,但一想到你就每樣都留了一塊。”
聽到這話,溕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明白王牧不是專程來找他的,內心有一點點的失落,好像嘴中糕點的甜味也淡了幾分,“原來你來這裡是為了參拜山神大人。”
“那件事發生後,我的同門就來祭拜過了,而我那時正在養傷就未一同前往,這次算是彌補了回來。”
“嗯。”溕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見此,王牧將身子探上前打趣道:“怎麼垂頭喪氣的,難道是因為給你留的太少了?”
“才不是!”
溕漲紅臉的樣子讓王牧笑了起來,整得溕差點惱羞成怒。
但接著,王牧道:“等我下次再來的時候,會再給你帶的。”
“什麼時候?”這一句話讓溕消除了所有不滿,雙眸中溢滿了期待的光芒,“只要你會來,我就一直在這裡等你。”
一陣夏風吹過,在樹影微曳中,王牧含著笑定睛看向他,目光認真而又誠懇,“要不別那麼麻煩了,你跟我走吧!我保證有吃不完的糕點和蔥油餅,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更多的好吃的東西。”
溕側頭望著他的臉有一瞬的失神,答應的話差點就脫口而出,最終還是生生抑制住了。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出過片山林,因此這個決定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對不起,是我唐突了。”王牧率先收回了視線,眺望向遠方,“呀,這座山林,真是個美麗的地方。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捨不得離開這裡。”
“不是,我想再考慮考慮……”溕垂下了頭,聲音越來越小。
“不要勉強自己。”王牧將手輕輕放在溕的肩膀,隨後像陷入了某種深思,眼神有些遊離,“溕,你見過山神嗎?”
溕搖了搖頭。
“那山神使呢?”王牧又問。
溕抬眼看了看他,“你想知道什麼?”
“啊,沒什麼,我只是好奇問問罷了。聽同門說,那個時候他們被一個自稱山神使的少年所救。所以我想知道,山神使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由山神挑選出來,傳達山神意志的妖怪便是山神使。”
“聽上去,像是人類的祭司。”王牧若有所思,“那日白狐銜來仙草時,你所念及的梧桐大人可是山神使?”
溕點點頭。
“原來如此!”王牧突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救我的其實是山神的意志,原來山神也覺得我命不該絕。”
在頂坡的樹下,王牧站起來俯視著山巒疊嶂,眼中閃現出某種狂熱。
不是的,山神大人才不會在乎一個人的死活,那隻不過是梧桐大人的大發慈悲罷了。
溕望著王牧,不忍心將這句話說出來。
14.
那日,王牧和溕在山澗留宿了一晚。
蟾光下潺潺的溪流聲,清脆悅耳地從身邊流過,溕坐在溪邊的石頭上,將腳踝以下插進冰涼的水中,“你明天真的就要走?”
“嗯。”王牧頭也沒抬地回答,正忙著用石燧生火。興許是溪邊太過潮溼的緣故,他打了半天也沒打燃。
“你們陰陽師不是可以召喚出火來的嗎,為什麼還要用那種凡人的東西?”
“家族家規,在外不能輕易使用法術。”
溕嘆了口氣,“你還真是死板,在這兒用又有誰知道……”他說完一揮手,一團光球落在王牧架好的枯枝上,倏地燃起了金黃色的火焰。
“謝謝!”王牧笑了笑,身子向後一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用手拍了拍旁邊,“溕,別玩水了,過來咱倆聊聊,要是我以後真成了王家家主,怕是沒法像這樣隨隨便便就出來找你了。”
溕默然看了他一會兒,走到他身邊跪坐下來,“王牧,你為什麼這麼想成為家主?”
“是啊,為什麼呢?”王牧呆呆地望著天空,喃喃自語道,“如果用冠冕堂皇的話來說,渴望振興家族,守護家族?不是,我只是想證明自己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頭看向溕,眼中倒映著雀躍的火焰,“我娘本是個通房丫鬟,直到生了我以後才轉了妾。嫡庶有別,尊卑有序,因為是庶子,所以一直被兩個兄長壓了一頭。不過家族中還有許多旁系兄弟姐妹,所以童年過的倒也快活,我此前也從未想過爭奪什麼家主之位。”
“那現在?”
“你可曾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說我去給雙駝溝一家財主的新宅看風水?”
“嗯。”
“我其實是去給人看陰宅,委託的那家人是達官顯赫,又不能隨便派個人去,但替人看風水或多或少會對陰陽師本人的命格產生不利影響,尤其是看陰宅這種事。所以,父親怎麼可能派他那兩個寶貝嫡子去,只能輪到我。”
火光在溪邊的夜風中搖曳著,溕靜靜地聽著他的話,身旁微微顫動的影子猶如他的心緒一般不寧。
王牧繼續說道,“還有那次,幾個家族聯合圍剿惡鬼䰬。父親卻僅僅要求他倆在後方安撫善後,最終卻和我們獲得了等同的殊榮,要知道那一天為了封印䰬,我們死了多少人。”
他的語氣非常平和,眉宇間沒有憤恨,只有淡淡的哀傷和無奈,“為什麼出生入死的是我們,坐收漁翁之利的卻是他們?”
“你在嫉妒。”溕凝視著王牧的臉。
“是啊。”王牧竟然沒有反駁,忽而愴然一笑,“你知道嗎?我在外人面前,從來不能叫自己的生母為母親,只能稱她姨娘。甚至當她死的時候,我都沒有權利安葬她。”
望著他眼中隱隱約約的淚光,溕的心似乎也有觸動。
“人活在世上總要追尋點什麼,給自己找點事幹,否則就活不下去。即使是那些自稱無慾無求的隱士,內心也絕對有所求吧。”王牧舉起手對準天空的月亮,像是想抓住什麼。
“那,我也是一樣嗎?”
“嗯,人也一樣,妖也一樣。”他的臉被火光襯得紅紅的,猶如陷入了某種迷醉,“只要會為某事而快樂,為某事而悲傷,就一定在期待著什麼,渴求著什麼。”
溕很迷惘,在沉默中思忖良久。他腦海中浮現了多年以前,躺在梧桐大人掌中時,仰望到的那一雙清透的眼眸。為了追隨那雙眼眸,成了他在這座山林徘徊幾百年的全部理由。
但是,清透的東西到處都有,或山澗汩汩的泉水,或清晨射下的第一縷陽光,或是……眼前之人。
為何,非梧桐大人不可呢?
暖白的月色彷彿真的很醉人,絨絨然灑在身上讓人不是很清醒。溕的身體突然一歪,側躺在地上,雙目直直看向眼前人。
“明天,帶我一起走吧!”
15.
溕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走近這棵榕樹了。他遠遠地觀望著,內心有稍些不安。
其實,溕完全沒有過來的必要。他雖然已是個高階妖怪了,但山中的妖怪眾多,梧桐大人不見得會在意他的去留。
但如果無法好好向過去告別的話,就沒法邁向一個新的開始。
當時,他囁嚅著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王牧。王牧卻鼓勵道:“去吧,不要留下遺憾。我會在前方的村頭等你。”
所以,溕來到這棵榕樹下,只是梧桐大人似乎不在這裡。他抬頭凝望,樹梢安靜得連一絲風都沒有,時間像是靜止了。
溕雙手貼著古老的樹幹,將額頭輕輕抵了上去,閉上眼睛感受著指尖樹皮粗糙紋路的觸感,鼻翼中是混含溼氣的木質淡香。
這片山林是我出生的地方,山神大人的庇佑之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正該與之道別的究竟是什麼。
“我要離開這裡了。”溕低聲喃喃道,“我要去……”
他頓了頓,卻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將要去的地方為何處,只能說道:“跟一個人類走。”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一動不動貼著樹幹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依依不捨地後退兩步,毅然轉身離開。
這時,溕突然感到身後出現了一種熟悉的氣息,像一陣煙霧悄無聲息地瀰漫。
“一路小心。”
這是梧桐的聲音,又似乎和往日不同。溕渾身抖動了一下,奇怪的是他不僅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為此而遲滯。
身後的聲音依舊迴盪在他的腦海。“等到哪天你覺得不想在人間呆下去了,還可以隨時回來。”
直到走了很遠,他才終於停下身回望,只不過早已見不到榕樹的影子。
山神使,即由山神挑選出來的,傳達山神意志的妖怪。
在很久以後,每當溕回想起這件事時,依舊會困惑於那日說出這句話的到底是梧桐還是山神。
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王牧在村口徘徊著,等待一個身影的出現。
他不知道,這是否為正確的選擇,畢竟把溕帶到人間是出於一種自私的目的。即使溕已至少有百年的神識,他也感到自己如同在誘拐一個無知的孩童般無恥。
式神的作用本就是輔助陰陽師降妖除魔,其中的危險性自不必說,更何況他這一次回去,要參與到家族中的內部鬥爭,稍不留神就朝不保夕。
夕陽斜下,將王牧單薄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平添一種落寂。他盯著天邊最後一縷微曦的落下,不免擔心起來。
“不來也好,到底……還是在山林中自在。”他喃喃自語道。雖然決心要再等一會兒,卻也做好了打算。
“讓你久等了!”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傳來。
王牧還在詫異,定睛一看,溕就這樣突然出現在面前。他一時訝然,既為溕的出現也為溕出現的方式。不過,他並未顯現出內心的波動,只是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四周,“以後從妖界出來的時候要小心點,被人看見就不好了,尤其跟我回到城裡以後,不比山間。”
“我知道啦!”
“好好跟你的朋友道別了嗎?”
溕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王牧朝他伸出了手,溫柔地笑了笑,“那我們走吧!”
溕剛想握住,卻發覺王牧的手正在微微顫抖著,他遲疑地抬起頭注視著王牧的眼睛,只見那雙眸如有兩股相悖的暗流湧動。
“你真的決定好了嗎?”王牧輕聲問道。
溕回以一笑,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即使是遙遠的未來,在王牧去世的多年以後,溕也想告訴他自己從未後悔過那時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