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田俊英那張總是帶著幾分陰沉的臉上，此刻卻硬生生擠出了一副比哭還難看的和藹笑容，那笑容裡的褶子，深得能夾死一隻蒼蠅。
沒辦法，正如明日海說的那樣，他在董事會上真的是被罵的狗血淋頭。
現在就算他是常務副局長也只能低頭。
當然。
他低頭是字面意思，他也不能真正的和野原廣志低頭，否則他這個常務副局長的權威怎麼辦？
高田俊英端起面前那杯由巖田正男親手沖泡的，散發著濃郁海苔香氣的宇治抹茶，輕輕呷了一口，隨即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舌頭，又像是品嚐到了什麼絕世珍饈，發出一聲誇張的讚歎。
“好茶，真的是好茶！”
他將茶杯放下，目光卻越過那嫋嫋升起的熱氣，落在了野原廣志那張年輕得有些過分的臉上，那眼神，誠懇得像一個來寺廟裡求神拜佛的虔誠信徒。
“野原老師。”
他連稱呼都變了，那聲音裡，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充滿了期許的親切：“今日讓明日海副局長請你過來，其實是有一件，我的不情之請。”
“高田副局長請說。”野原廣志只是微笑著點頭，禮節上沒有絲毫問題。
“是關於《暗芝居》的事。”
高田俊英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張陰沉的臉上，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了一絲痛心疾首：“這個企劃品牌，是你一手創造的，可以說是我們東京電視臺近年來，最成功，也最寶貴的一塊金字招牌。可是……”
他話鋒一轉，那雙冰冷的眼睛像刀子一樣，狠狠地剮了一眼身旁那個早已抖得像篩糠一樣的巖田正男。
“可是，都怪我識人不明，用人不善，將這麼重要的專案，交給了巖田君這麼一個……不成器的東西！導致如今口碑崩盤，觀眾怨聲載道，甚至連董事會都驚動了！我……我這個做上司的，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這番話說得聲情並茂，彷彿真的很懊悔懊惱。
“所以，野原老師，我今天來，就是想代表製作局，代表我個人，懇請您，能不能……再給《暗芝居》一次機會？把它……重新收回去吧。只有在您這位真正的‘父親’手裡，它才能重新煥發生機，不至於就此蒙塵，徹底死去啊。”
這番話說得，當真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如果忽略掉他眼底那抹一閃而逝的算計與不甘的話。
“……這。”野原廣志聞言，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為難。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明日海，聲音裡帶著幾分無奈：
“高田副局長，您言重了。只是，當初合同簽得很清楚，我已經將《暗芝居》的全部版權，都轉讓給了製作局。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它已經不是我的作品了。”
“而且。”
他攤了攤手，那姿態，像一個被榨乾了所有靈感的創作者：“您也看到了，我現在手頭這個《世界奇妙物語》的專案，工作量實在是太大了，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這番話無疑是把皮球又原封不動地踢了回去。
高田俊英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一下。
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說話竟然如此滴水不漏，連個臺階都不給他下的同時，還找不出絲毫反駁的地方。
他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隨即，那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巖田正男的身上。
那眼神像一道無聲的命令。
陰鬱無比。
巖田正男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知道輪到自己表演了。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茶几旁挪到了野原廣志的面前，然後，在所有人那帶著幾分愕然與玩味的注視下。
“撲通——！”
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一個標準的，甚至比他剛才給高田俊英泡茶時，還要標準上三分的，土下座！
“野原老師！”
他的聲音，從那低垂的頭顱下傳來，沙啞，而又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卑微：“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是我自大無能，是我……玷汙了您這部偉大的作品！”
他抬起頭，那張臉上早已沒有了絲毫血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於癲狂的懇求，眼角甚至還硬生生擠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
“野原老師，我……我其實也是《暗芝居》的忠實粉絲！我真的很喜歡這部作品！我……我真的不希望，它就這麼死在我的手裡啊！”
“求求您！求求您再給它一次機會！也……也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吧！”
這番表演當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如果忽略掉他那雙在淚光掩映下，依舊閃爍著怨毒與不甘的眼睛的話。
“哎，巖田君，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快起來。”就在這時，明日海終於開口了。
明日海嘆著氣站起身來，走到野原廣志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種長輩勸慰晚輩的溫和語氣說道：“廣志君啊，你看，高田副局長和巖田課長，都這麼有誠意了。而且，《暗芝居》畢竟是我們東京電視臺的品牌，如今搞成這個樣子，傳出去，對我們整個臺的聲譽，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他頓了頓，在那兩人看不到的角度，對著野原廣志，飛快的眨了兩下眼。
“就當是……幫臺裡一個忙，幫我這個老前輩一個忙，你就……再辛苦一下，把它接回來吧？”
野原廣志看著明日海那張寫滿了“差不多得了，見好就收”的臉，心中暗笑一聲，臉上卻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了一絲被說動後的猶豫。
他沉默了許久，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做出了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
“……好吧。”他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幾分妥協後的沙啞：“既然副局長您都這麼說了，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哎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高田俊英那張陰沉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燦爛笑容。
他快步走到野原廣志面前，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那姿態，親熱得彷彿野原廣志是他最鍾愛的部下。
“野原老師！你真是我們東京電視臺的棟樑啊！有擔當！有格局！”
他一邊搖著野原廣志的手，一邊轉過頭，對著那個還跪在地上的巖田正男，厲聲訓斥道：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野原老師！再看看你！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連人家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的胸襟都比不上！還不快謝謝野原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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