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黑色長袍、頭髮花白的泰納教授推了推鼻樑上精緻的水晶眼鏡:“啊哈!看看是誰?我們勤勞的掘墓人終於捨得離開他那張溫暖的床了?索雷爾先生,請進,請進!”
教室裡爆發出一陣壓抑的低笑聲,尤其是那些衣著光鮮、姿態優雅的學生們。
他們大多來自巴黎的富裕家庭,或是外省的貴族、富商子弟,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古龍水味,嶄新的外套筆挺,皮鞋鋥亮。
萊昂納爾向泰納教授鞠了個躬:“非常抱歉,教授,公共馬車延誤了。”
泰納教授嘴角微翹:“公共馬車?多麼富有‘平民智慧’的出行方式啊!看來索雷爾先生深諳巴黎的市井生活?
好了,別像個柱子一樣杵在門口,去找個位置坐下。但願你沒有錯過太多關於法蘭西文學高貴源流的講述,雖然這對你來說可能太不夠‘市井’了。”
萊昂納爾垂下眼簾,努力控制好情緒——他得時刻提醒自己,這是1879年的索邦大學,不是2025年的燕京大學。
在這個時代,階級的鴻溝清晰得如同塞納河兩岸的分野,從學生到教授,誰也不會刻意掩飾自己的輕蔑態度。
後排的位置早已坐滿,只有前排靠近講臺的區域,還零散地空著幾個座位——那是有錢學生們刻意避開的“火線”位置,距離教授太近,提問的風險太高。
萊昂納爾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快步走向前排。
他剛在一個空位坐下,鄰座便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嗤笑。
那是一個身材高挑、面容俊朗,但眼神倨傲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深藍色天鵝絨外套,袖口露出精緻的蕾絲襯邊,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朵嬌豔欲滴的紅色康乃馨。
他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彈了彈自己外套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身體微微向另一側傾斜,彷彿萊昂納爾身上帶著某種瘟疫。
“阿爾貝·德·羅昂。”萊昂納爾腦中立刻浮現出這個名字。原主的記憶告訴他,這是文學院有名的刺頭,一位來自古老貴族家庭的子弟,以刻薄和排擠平民學生為樂。
“瞧瞧這身行頭,”阿爾貝用只有周圍幾人能聽到的聲音,帶著貴族特有的慵懶腔調說道,“奧博坎普街的時尚新風向?還是說,這是為了向雨果先生筆下悲慘的冉阿讓致敬?”
萊昂納爾連看也沒看阿爾貝一眼,眼睛盯著正在講課的泰納教授,嘴巴卻小聲地蹦出了自己的還擊:“那你呢,阿爾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嗎?”
拉斯蒂涅是巴爾扎克創作的小說《高老頭》《人間喜劇》中的角色之一,出身沒落貴族家庭,為了飛黃騰達,他拋棄了一切道德、良知,人性泯滅。
阿爾貝一愣,旋即皙白的臉頰都紅成一片,他不明白一向怯懦的萊昂納爾為什麼敢回嘴。
但現在已經是共和國了,他沒有在院士課堂上造次的勇氣,只能用眼神瞪著萊昂納爾:“你等著……”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高乃依和拉辛所奠定的古典主義法則,才是法蘭西文學殿堂不可動搖的基石。
那些所謂的‘新思潮’,不過是譁眾取寵的泡沫……”泰納教授揮舞著手臂,聲音激昂。
對於前世是燕京大學中文系青年講師的萊昂納爾來說,這些內容陳舊而片面,充滿了對古典主義近乎偏執的推崇和對波德萊爾等象徵主義先驅的隱晦貶低。
就在這時,泰納教授的目光再次掃過前排,似乎想找一個“典型”來印證他的觀點,又或者只是想繼續敲打那個遲到的平民學生,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萊昂納爾身上。
“索雷爾先生!”泰納教授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既然你如此‘熱愛’我們的文學史,那麼,請你闡述一下,你對布瓦洛在《詩的藝術》中提出的「三一律」原則,在拉辛悲劇《費德爾》中的具體體現有何理解?
特別是時間統一律是如何服務於戲劇衝突的?”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萊昂納爾身上。前排的阿爾貝·德·羅昂和他的朋友們臉上露出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笑容。
「三一律」指的是一齣戲劇的情節、時間、地點必須保持一致,即劇本的情節只能有一條線索,故事發生在同一地點,劇情在一天內完成。
《費德爾》則是法國劇作家讓·拉辛創作的經典古典主義悲劇,改編自古希臘神話故事。劇中,雅典國王忒修斯的妻子費德爾陷入了對繼子希波呂託斯的禁忌之戀。
當忒修斯傳聞死亡,費德爾向希波呂託斯表白,但遭到拒絕。忒修斯突然歸來,費德爾謊稱希波呂託斯企圖勾引她。忒修斯憤怒地詛咒兒子,導致希波呂託斯被海怪殺死。
最後得知真相的費德爾在絕望中自殺。最後,忒修斯發現費德爾的真情懺悔,悲痛萬分。
這個問題不算刁鑽,但對於一個在開學第一天、剛被羞辱後、又遲到錯過部分講解的情況下,被突然點名要求詳細闡述,無疑是一種刁難。
教室的最後一排,一個比學生們年紀稍大一些的年輕人抬起了頭,饒有興趣地看向萊昂納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