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東·布瓦謝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無論是否是代筆,萊昂納爾的態度就表明了他對《老衛兵》足夠熟悉。
他示意萊昂納爾坐到專門為他準備的一張空椅子上,並且仍然提供了一份《老衛兵》的謄寫稿。
誰知道萊昂納爾卻拒絕了這份謄寫稿:“還是把它給沒有稿件的教授吧,我不需要。”
他的態度讓現場的教授們議論紛紛,索邦裡趾高氣昂的紈絝子弟多了去了;但是這種淡定、從容中又帶著傲氣的平民子弟卻從未見過。
就連雨果都忍不住流露出欣賞的神色,轉頭和旁邊的保羅·雅內低聲交流了一句什麼,後者還輕笑了一下。
等房間的空氣重新安靜下來,加斯東·布瓦謝教授站起身來,一路踱步到萊昂納爾身邊,就像是平常上課時向學生提問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萊昂納爾:
“萊昂納爾,我們先從你的文學立場開始聊吧——要知道,從事任何寫作活動的時候,都難免受到我們信奉的理念左右。
那麼你是一個「自然主義者」嗎?還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或者,你要告訴我們你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最後一個問題讓現場看過《老衛兵》的教授都笑了起來,就連雨果的白鬍子都掀動了兩下。
「現實主義文學」流行於18世紀末到19世紀前中期,提倡“真實地表現客觀事實”,還原人們所熟知事物的本來面貌,儘量客觀地描寫日常生活中平凡普通的活動和經歷。
司湯達的《紅與黑》,以及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都是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性作品。
而「自然主義文學」則是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發展到極致,蛻變而出的產物。
它吸收了19世紀生物學、遺傳學等科學理論的成果,認為生理上的病態遺傳決定了一切人的心理和行為,是一種追求純粹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從生理學和遺傳學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動的創作理念。
在1850年後,隨著福樓拜、左拉等人陸續登上文學舞臺,「自然主義」大行其道,成為法國文壇的主流。
在1879年的語境下,說《老衛兵》是「自然主義」或者「現實主義」都沒問題,「浪漫主義」就完全是一種幽默了。
就連雨果自己都得承認,浪漫主義在歐洲基本死透了。
萊昂納爾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拒絕被某一種理念定義自己的寫作,但是非要給《老衛兵》這個具體的作品打上一個標籤的話,我覺得是「現實主義」。”
萊昂納爾的回答有些出乎眾人的意料。
要知道如今的法國文壇,給自己戴上一頂某個文學流派的帽子是一種混進圈子的捷徑,尤其是在這樣備受矚目的環境中,親口說出自己的思想傾向,很容易就會傳遍巴黎。
比如在每週二晚上舉行的「沙爾龐捷自然主義者沙龍」,就是一群「自然主義作家」的聚會,並且是由極具影響力的出版商沙爾龐捷先生組織的,普通作家擠破頭都進不去。
萊昂納爾這個回答實在有點“恃才傲物”。
加斯東·布瓦謝教授忽然俯下身,盯著萊昂納爾的眼睛:“你說《老衛兵》是現實主義——可是你的敘述視角近乎冷酷。
一個酒館小夥計,目睹一位昔日帝國英雄的沉淪與毀滅,卻毫無波瀾,甚至帶著一種麻木的‘快活’。
這種筆法,在當今法國文壇——無論是現實主義還是自然主義當中——都極為罕見。
左拉先生的作品也寫苦難,但敘述者飽含憤怒或同情。請問,你為何選擇這樣一種‘非人性化’的視角?
這是否意味著你對筆下的人物——那位可憐的老衛兵——缺乏基本的憐憫?這是否違背了文學應有的人道主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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