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和制基本穩固的今天,政治立場對功成名就者來說其實影響不大——就像埃內斯特·勒南是個公開的波旁王朝支持者,但憑藉學問仍然可以在學界立足。
但是對於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來說,就是攸關前途的大事了。人人都有鮮明標籤的時代,你一旦貼錯了,就意味著被主流放逐。
加斯東·布瓦謝也說:“政治立場與本次問詢的主題無關,萊昂納爾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埃內斯特·勒南“呵呵”一聲坐了下來——他其實並不在乎萊昂納爾回不回答這個問題,某種意義上,萊昂納爾不回答更好。
這樣他就能在眾人的心目中種下一顆“萊昂納爾·索雷爾是個「波拿巴主義者」「反對共和制」”的種子。
沒想到萊昂納爾卻淡定地拒絕了保羅·雅內與加斯東·布瓦謝的好意:“感謝二位,但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
他環視了一圈現場的索邦教授以及維克多·雨果,然後才開口:“布瓦謝教授,雨果先生,各位教授。老衛兵所堅守的,並非某個具體的政治制度——無論是帝國還是王國。
他堅守的,是一種‘被承諾的榮譽’和‘被背叛的忠誠’。他代表的是所有被宏大歷史敘事所利用、所消耗、最後又被無情拋棄的個體生命。”
萊昂納爾的語調變得深沉,又帶著一種悲劇意味的激昂,彷彿化身成了那個“老衛兵”,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滑鐵盧之後,波旁王朝拋棄了他;帝國復辟的鬧劇也與他無關;現在的共和國,他又能指望什麼?
他的軍裝,是他僅存的、確認自我身份的證據;他的口號,是維繫他精神不徹底崩潰的微弱燭火。
我寫他的固執,寫他與時代的脫節,寫他的悲劇,絕非為了喚起對舊制度的懷念,而是為了提出一個詰問——
當一個政權、一場運動、一個時代落幕時,那些曾為其燃燒生命、付出忠誠的普通人,他們的尊嚴何在?他們的歸宿何在?社會是否有責任記住他們,而非僅僅嘲笑或遺忘?
這無關波拿巴主義或共和主義,勒南教授,這是關於人的尊嚴,關於歷史的債務,關於任何時代、任何制度下都可能發生的,對渺小個體的犧牲與遺忘。
老衛兵的悲劇,是我想表達的對所有‘用過即棄’的個體命運的哀悼。這種哀悼,正是我從我們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的‘自由、平等、博愛’精神中,所聽到的一種迴響。
尊敬的埃內斯特·勒南教授,這種迴響,你沒有聽到過嗎?”
埃內斯特·勒南被質問得啞口無言,霍然從座位裡站起來,拿過自己的手杖,一聲不吭離開了編輯辦公室。
隨著“砰”的關門聲消散在空氣裡,索邦的期刊編輯辦公室裡陷入死一樣的沉寂,只有壁爐裡的劈柴偶爾發出一聲被烈焰撕開身軀的爆響。
萊昂納爾也沒有坐下,而是依舊昂然站立。
兩個月以來,因為經濟的困窘、家庭的變故、階層的落差……帶給他的壓抑與憤怒,終於在此刻,藉由這場問詢會,藉由埃內斯特·勒南的惡毒問題,徹底地宣洩了出來。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有人一下、一下、一下地慢慢鼓起了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掌聲的主人,正是坐在會議桌主位的維克多·雨果,只見他深邃的灰色眼眸中隱隱有水光閃動,蒼老、刻滿皺紋的雙手緩慢而有力地合擊著,掌聲沉悶,但響徹穹頂。
“……債務。歷史的債務。索雷爾先生,你用了這個詞。是的,社會欠著債。欠著那些被遺忘的、被碾碎的、被剝奪了聲音的人的債。”
雨果站了起來,魁梧但已經開始佝僂的軀體帶起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身前的整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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