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由偉大的米哈伊爾·羅曼諾維奇先生主編的雜誌,不僅是俄國進步知識分子重要的思想陣地,也是這個年輕人窺探廣闊世界的視窗。
今夜,吸引他目光的是一篇法文小說,一個陌生法國新銳作家——萊昂納爾·索雷爾——所作的《老衛兵》。
油燈的光暈在粗糙的紙頁上晃動,這個年輕人讀得很慢,很仔細。
起初,他被小說中阿爾卑斯山腳小鎮酒館那粗糲、充滿生活質感的細節所吸引;緊接著,那個“不合時宜”的主角——穿著破舊帝國軍裝的老衛兵,出現了。
年輕人的心立刻被緊緊揪住了。他讀到老衛兵排出九枚硬幣的細節,讀到老衛兵在眾人鬨笑中漲紅了臉爭辯“拿戰利品不算偷”的窘迫,讀到老衛兵在孩子們圍住後慌忙罩住僅剩的橄欖時笨拙的溫柔……
這些細節像冰冷的針,刺入他敏感的心靈。
年輕人彷彿看到了塔甘羅格街頭那些佝僂著背、眼神渾濁的退伍老兵,看到了父親雜貨店裡為幾個戈比討價還價、最終空手而去的窮苦人,看到了自己那些在貧困和酗酒中掙扎的同胞們。
然而,真正給予年輕人靈魂重擊的,是那個敘述者“我”——酒館的小夥計。他那近乎冷酷的平靜敘述,他那對老衛兵苦難視若無睹的麻木,他那甚至參與在“快活的空氣”中的默然!
這讓年輕人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時空,直抵他身處的俄羅斯大地。
“他看見了……他記錄著……但他無動於衷……”年輕人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雜誌邊緣,“這比直接的苦難描寫更可怕!這麻木……這習以為常的殘忍……我也是這樣……”
老衛兵最後在寒冬中用沾滿泥濘的手爬行離去的畫面,成了壓垮年輕人心中某種信念的最後一根稻草。
年輕人想到自己也曾是家裡雜貨鋪的“小夥計”,看著一個個窮人在自家店裡排出硬幣買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也看著父親將一個個的人名寫在賒賬的黑板上……
他看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看過托爾斯泰、看過屠格涅夫、看過果戈裡、看過普希金、看過米哈伊爾……
但沒有哪篇小說,像這樣寫到了自己的靈魂上!
他合上雜誌,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胸膛劇烈起伏,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淹沒了他。煤油燈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動,卻驅不散他內心的陰霾。
“俄羅斯病了!”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思想的迷霧。
與法蘭西的病不同——俄羅斯的脖子上套著農奴制的沉重枷鎖,身上勒著令人窒息的沙皇專制,背上揹著教會宿命論的麻木與萎靡,身體裡是深入骨髓的“奧勃洛莫夫”式惰性!
無數靈魂就在這廣袤、寒冷、似乎永無改變的土地上,無聲無息地枯萎、沉淪!
“學醫救不了俄國!”年輕人狠狠一拳砸在牆壁上——今年夏天,他就要從中學畢業,按照成績,被莫斯科大學醫學系錄取幾乎是必然的,這也是一家人的心願。
可他現在的思想已經完全改變了!
他拿出一張信紙,在桌上鋪展開,然後用已經磨禿了筆尖的鵝毛筆蘸了蘸墨,以極大的熱誠開始書寫:
【尊敬的萊昂納爾·索雷爾先生:
請原諒我尚不熟練的法文,我正在學習,希望有朝一日能徹底掌握這種優雅的語言。冒昧給您來信,是想向您表達敬意。《老衛兵》是一篇無與倫比的傑作……
…………
我將以極大的熱誠,期待您的下一篇作品!】
寫完以後,年輕人反覆檢視,確定沒有問題以後才在信的末尾落款——
【您忠實的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奧勃洛莫夫》是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伊萬·亞歷山德羅維奇·岡察洛夫創作的長篇小說,首次出版於1859年,小說講述地主知識分子奧勃洛莫夫養尊處優,視勞動與公職為不堪忍受的重負。儘管他設想了龐大的行動計劃,卻無力完成任何事情,最後只能躺在沙發上混日子,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懶漢和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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