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你的意思是,小夥計對老衛兵苦難的‘視而不見’,並非天生的冷酷,而是他身處那個特定的‘社會氣候’下,心靈為了自我保護而形成的一種‘習慣’?一種……習得的麻木?”
說到最後,左拉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萊昂納爾身邊。
“正是如此,左拉先生。”萊昂納爾肯定道,他欣賞左拉敏銳的聯想,也對福樓拜巧妙的引導感到讚歎。
“酒館就是他的礦井。長期的浸染,讓他自發地對遮蔽了對‘苦難’的感知——尤其是老衛兵這種‘不合時宜’、無法改變且可能帶來麻煩的苦難。
他看到,但他不再‘感受’到其中的尖銳刺痛。他甚至可能無意識地參與嘲笑,因為這能讓他短暫地融入群體,獲得一種虛幻的安全感。
這種‘感知的塑造’,比任何外部強制都更徹底,因為它內化成了他看世界的本能方式。”萊昂納爾巧妙地避開了一些在這個尚未誕生、需要繁瑣解釋的術語。
福樓拜下意識地說道:“你是說‘看客’與‘集體無意識’?——哦,其他人可能沒有看過,那是萊昂在索邦一次內部問詢會上說出的名詞。
我已經讓人抄錄了一份,你可以看看。”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向自己的大書桌,掀開蓋在上面的紅色絲絨布,拿出一迭稿紙遞給了愛彌兒·左拉。
其他人則揣摩著這些今晚聽到的新名詞,「環境塑造感知」「鈍化」「看客」「集體無意識」……
一直沉默傾聽的伊凡·屠格涅夫,此刻用他那帶著斯拉夫式憂鬱的嗓音緩緩開口,煙霧在他指間繚繞:“啊……這讓我想起俄羅斯鄉村的冬天。
極度的嚴寒不僅凍僵了身體,有時也會凍僵靈魂。農奴主對農奴的苦難視若無睹,鄰居對鄰居的困厄麻木不仁……並非他們天生邪惡。
在那種‘煉獄’裡,心靈為了不被絕望吞噬,不得不給自己裹上一層厚厚的冰殼。索雷爾先生,你筆下小夥計的目光,就是那層冰殼。
它既是保護,也是囚籠。”
阿爾豐斯·都德深受觸動,他溫和的臉上帶著悲憫:“這解釋了我讀《老衛兵》時那種奇特的壓抑感。我們不是被老衛兵的苦難直接擊中,而是被那個‘視而不見’的小夥計的目光所刺痛!
這比直接描寫苦難本身更……更令人窒息。今天我知道了——它迫使我們反思,我們自己是否也‘鈍化’了?是否也對某些近在咫尺的苦難,習以為常地‘適應’了?”
……
福樓拜靜靜聽著眾人的討論,良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所以,萊昂,你讓‘小夥計’這個敘述者成為環境的囚徒,並用囚徒的目光去觀看另一個囚徒‘老衛兵’的苦難。
囚徒看囚徒,苦難成了牢房牆壁上的一道道劃痕,尋常,甚至……帶著點解悶的意味。這才是最深的悲劇,最冷的真實!這是種‘被禁錮的視角’,我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如果說萊昂納爾的“環境塑造感知”是在黑暗中劃亮了一根火柴,福樓拜則是用這根火柴,點亮了一束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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