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納那個老學究,你們知道的,刻薄、固執得像塊從一塊中世紀就醃在神學院裡的石頭,專愛挑這種平民學生的刺兒。那小子遲到了幾分鐘,就被他揪住不放,當眾奚落他是什麼‘勤勞的掘墓人’!”
莫泊桑站起身,開始惟妙惟肖地表演起來。他微微佝僂起背,模仿泰納教授的神態,推了推並不存在的眼鏡,用刻意拿捏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腔調複述道:“‘看看是誰?我們勤勞的掘墓人終於捨得離開他那張溫暖的床了?索雷爾先生,請進,請進!’”
他那誇張的模仿引得左拉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其他人的嘴角更是向上牽動了一下。
莫泊桑總是這樣,對精彩的故事、對鮮明的人物充滿著激情。
“萊昂納爾坐下來以後,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絝們就開始嘲笑他,說他穿得破舊,像住在貧民窟裡的冉·阿讓——你猜他是怎麼反擊的?”莫泊桑在這裡賣了個關子。
“拉斯蒂涅?”於斯曼猜道。
莫泊桑立刻大聲接過話:“是的,拉斯蒂涅。”
他猛地轉身,對著壁爐旁邊一個充當衣帽架的鍍金人形支架,彷彿它就是那個傲慢的阿爾貝,用一種清晰、平靜、卻蘊含著巨大力量的語調,模仿著萊昂納爾當時的神態和語氣:“‘那你呢,阿爾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嗎?’”
“噗……!”左拉第一個沒忍住,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笑得他寬厚的肩膀都在抖動,“妙!太妙了!一針見血!”
於斯曼緊鎖的眉頭也徹底舒展開來,嘴角勾起一個真心實意的、帶著點不可思議的弧度:“精準的諷刺——‘拉斯蒂涅’……用這個回敬,比任何粗魯的謾罵都狠毒百倍!”
“這還不是最精彩的,泰納那老傢伙又不甘心,還給萊昂納爾提了兩個刁鑽的問題。”緊接著莫泊桑將萊昂納爾當時回答的過程又做了惟妙惟肖的模仿,惹得大家哈哈哈大笑。
表演完以後,莫泊桑總結道:“你們沒有看到那些紈絝子弟的臉,白得跟剛從塞納河裡撈上來的淹死鬼一模一樣!精彩絕倫!整整五分鐘,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連泰納那老傢伙都驚得忘了繼續刻薄!那場面……”
他陶醉地回味著,彷彿在品嚐一杯極品佳釀:“簡直就是一堂活生生的戲劇課!衝突、反轉、完美的反擊!充滿了最原始也最精妙的力量!”
左拉重新拿起雪茄,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深邃的目光彷彿穿透了嫋嫋煙霧,看到了更遠的地方:“能在泰納的威壓下保持這種冷靜,在貴族環伺的嘲諷中完成如此精準犀利的反擊……
這份定力和急智,不是靠和家教能培養出來的。這年輕人身上,有種被生活本身淬鍊過的硬度和鋒芒。索邦的溫室,怕是容不下這樣的野草。”他的話語帶著洞悉世事的滄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在索邦那種地方,一個來自十一區的窮小子,會被那幫鼻孔朝天的貴族子弟和僵化的學究聯手碾碎的!才華?在階級的壁壘面前,才華往往是最先被犧牲的祭品!”
左拉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和憤怒,彷彿已經預見了某種悲劇性的結局。
莫泊桑臉上的興奮也淡去了幾分,他走回自己的扶手椅坐下,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和惋惜:“確實……午餐後我本想再和他聊聊,甚至想邀請他參加某些沙龍……
但他走得很快,很……謹慎。那種謹慎,是窮人在陌生善意麵前本能的戒備和掂量。”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細節:“他的外套舊得厲害,吃飯時……雖然舉止得體,但看得出,他對那頓尋常的公共餐桌食物,有種……近乎虔誠的珍惜。
我猜,那是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
左拉和其他人的眼裡都流露出同情、憐憫之色。尤其是左拉,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是在窮困潦倒中度過的,家中常有債主上門,給他帶來了難以磨滅的痛苦與折磨。
他躊躇了一下,斷言道:“法蘭西的大學已經腐朽了!那裡只會培養社會的蛀蟲,那些鑽營、自私的貴族、官僚、承包商的接班人!
這個孩子——叫‘萊昂納爾’是嗎?——不向權威屈膝、不向暴力妥協、不因為金錢自卑,有著敏感的、高貴的、發自天性的自尊。
居易,你找到了一顆沒有經過打磨的寶石!它現在還很黯淡,但是已經有不能忽視的光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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