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朱燮元打算再次挖開都江堰時,即便是強硬如劉之勃,也不免有些猶豫。
“總督,此事是不是再議一議?”
“挖開都江堰非同小可,下游數萬百姓該怎麼辦?”
可朱燮元心意已決,他手上缺兵少將,實在是想不出什麼法子守城了。
回到南門後,他立刻叫來了成都左衛的指揮僉事何應雄,吩咐道:
“何指揮,我有一重任要交予你。”
“今夜子時,我希望你帶隊,領兩百精銳潛出城池,去灌縣挖開都江堰,以水代兵,淹退圍城的賊人。”
“你是成都府的老人了,上次奢安之亂時,我記得也是你帶隊去的都江堰。”
“如今賊兵攻勢兇猛,只有挖開堰口,才能擋住賊人。”
聽了這話,何應雄有些猶豫。
只不過他的猶豫,並非是出於對下游百姓的擔憂,而是不知道該如何出城。
“軍門,掘堤一事倒是沒什麼問題。”
“可賊兵現在已經圍住了城池,我就算帶人出了城,也逃不過賊人探哨的眼睛。”
“就怕剛出了城,還沒走幾步就被賊人的大軍給圍了.”
可朱燮元心裡早有定計,立刻開口解釋道:
“何指揮不必擔憂!”
“你帶隊從小西門出去即可,賊人不會發現的。”
“成都城週迴二十六里,賊人就算有四萬大軍,也不能保證面面俱到。”
聽到“小西門”這幾個字後,何應雄恍然大悟。
這小西門是成都城一個極為偏僻的側門,早已用磚石泥灰封堵多年,尋常人根本不會留意。
並且從城牆外面看,賊人也看不出任何痕跡。
就這樣,何應雄領下了這趟九死一生的差事。
他在城頭上點齊了兩百軍士,趁著一夜鏖戰方歇、城外攻勢暫緩的深夜,來到了小西門處待命。
子時,夜色深沉,何應雄一行人悄無聲息地撬開了堵門的磚石,如同老鼠般一個接一個地鑽出了成都城。
寒風裹挾著血腥味和焦糊氣撲面而來,何應雄不敢怠慢,低喝一聲:
“跟緊我!別走散了!”
在他的指引下,兩百條黑影繞開了城外的軍營,沿著荒僻小道,朝西北方向的灌縣一路狂奔。
成都城距離都江堰大概六十餘里,他們一夜急行軍,第二天便能抵達都江堰。
一路無話,只有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
正午時分,灌縣地界已隱約在望。
何應雄一行人不做任何停歇,繞開城池,直奔都江堰而去。
當他們抵達魚嘴附近一處關鍵堤岸時,何應雄看著腳下奔流的江水,把心一橫,下令道:
“快!”
“就是這兒,給老子挖!”
一旁的軍士們掄起隨身攜帶的鋤頭鐵鍬,卯足了力氣狠狠刨向堅固的堤岸。
“鏗!鏘!”的鐵器撞擊聲在正午溼熱的空氣中傳出去老遠。
何應雄等人挖的熱火朝天,可他們卻全然忘了,都江堰附近是有村子的。
此時,堤岸附近萬全鄉的百姓們,已經三三兩兩地出現在田間地頭。
耳邊隱約傳來的異響,立刻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一個老農走出涼棚,循聲爬上田埂,直起腰朝上游方向望了過去。
只見一群穿著紅襖的官兵,正在河岸邊奮力地勞作。
“那些兵痞在幹啥子?”
見此情形,老農心中警鈴大作,立刻朝著堤岸趕了過去,
當他湊近些仔細檢視後,才發現這群官軍竟然在挖掘河堤。
那老農臉色驟變,立馬丟下手裡的汗巾,邊跑邊喊:
“壞事了!”
“天殺的官軍又回來了,這幫畜生又要掘開堰口!”
訊息像野火一樣在田間地頭傳播開來,越來越多的百姓聞訊後立馬放下農活,抄起手裡的鋤頭從四面八方湧向河堤。
人群越聚越多,黑壓壓的一片,憤怒的聲浪蓋過了流水聲。
何應雄被附近的百姓們逮了個正著,可他卻不以為意,只是扭頭朝著身邊的一個百戶吩咐道:
“王百戶,你帶幾個人去,把這幫百姓趕回村子裡去。”
“告訴他們,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出村!”
“要是有人膽敢阻攔,以通賊論處,格殺勿論!”
那王百戶得了命令,丟下手裡的鎬子,整理了一番衣甲,帶著幾個親兵,趾高氣揚地走到群情激憤的百姓面前。
他一手按著腰間刀柄,一手指著人群,厲聲喝道:
“吵什麼!識相的都給老子滾遠點!”
“我等奉總督軍令,掘河淹賊!”
“此乃剿賊平叛的軍國大事,爾等速速退回村中,不得外出半步!”
“再敢聚眾阻撓軍務,便是通賊,按律格殺勿論!”
王百戶唾沫橫飛,派頭十足,彷彿像是在驅趕一群礙事的牲口。
可他這番話說出口,非但沒能驅散百姓,反倒像是冷水滴進了滾油,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放你孃的狗屁!”
“我看你們才是賊!”
一個壯碩的漢子赤紅著臉吼道。
“天啟年間你們就挖過一次堰口,老子家的田、屋全沒了!”
“我爹就是那年餓死的,如今才過了不到二十年,你們竟然又打起了河堤的主意?!”
“你們的良心難不成都被狗吃了?”
人群中,一箇中年農夫聲音嘶啞,眼中佈滿了血絲。
“鄉親們,這群畜生又要放水!”
“咱們的村子、田地可都在下面,今年好不容易義軍分了田,能有點收成,絕不能再讓這群狗賊得逞!”
“打死他們!”
“打死這群喪盡天良的賊兵!”
怒罵聲中,百姓們紅著眼睛圍了上來。
石頭、泥塊、棍子像是雨點一般,朝著王百戶和他身邊的親兵一股腦地砸了上去。
那王百戶猝不及防,頭上狠狠捱了一鋤頭柄,頓時眼冒金星,鮮血直流。
“反了!反了!”
“你們這群刁民,竟敢襲殺官軍!”
“我看你們是要造反!”
他捂著腦袋尖叫,身旁幾個親兵拼死揮刀格擋,護著王百戶狼狽不堪地逃回了河岸邊。
“何指揮,不好了!刁民造反了!”
王百戶被砸得鼻青臉腫,頭上的硃紅明盔都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屬下方才按您的指示,上前驅趕圍觀的百姓。”
“可這幫刁民非但不聽,反倒是動起了手來。”
“看那油鹽不進,分明是想殺官造反!”
他捂著流血的傷口,帶著哭腔向何應雄報告情況。
何應雄看著手下這般慘狀,又望見遠處越聚越多、群情激憤的百姓,一股邪火直衝頂門。
“豈有此理,簡直無法無天了!”
“來人,給我列陣上前,先把領頭的幾個刁民宰了,看他們還敢不敢攔!”
隨著他一聲令下,身後的幾十個士兵紛紛丟掉手裡的鋤頭,鎬子,掏出背後的長弓,張弓搭箭。
嗖嗖嗖——
一陣箭雨落下,幾個衝在前面的百姓應聲倒地,慘叫聲此起彼伏。
“官軍放箭了!”
看見有人倒地,人群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陣騷動和恐慌,不少村民下意識地拔腿就想跑。
“給我站住!都不準跑!”
“咱的命根子可就在這河堤上,你們要是跑了,家裡的妻兒老小該怎麼辦?!”
“別怕,退出百步之外就行。”
見此情形,萬全鄉的里正站了出來,指揮著人群緩緩向後退去。
退到安全地界後,里正猛地一把拉過身邊的年輕後生,吩咐道:
“狗娃,你跑得快,你回去報信!”
“把我家的騾子牽出來,騎著它立刻去灌縣,去找義軍的周隊長,就說官軍要掘堰,請他趕快發兵來救!”
被裡正寄予厚望的狗娃聞言拼命地點了點頭,隨即拔腿就朝村裡趕去。
看他跑遠後,萬全鄉的里正緊接著又拽了一個漢子過來,急聲喊道:
“張家老大,你趕緊回村子裡敲鑼打鼓,把咱村裡的男女老少都喊出來!”
“跟他們說,天啟年的禍事又來了,不想家破人亡的,就給老子抄傢伙趕過來!”
“讓各家各戶,把門板卸了,統統帶過來!”
“縣城離咱這兒不遠,只要拖上個把時辰,城裡的義軍準能趕到!”
“快去!”
張家老大二話不說,撥開人群就往回趕,不一會兒,村子裡就響起了急促的鑼聲和他聲嘶力竭的呼喊:
“村裡的老少爺們都聽好了,狗官軍要挖堰淹咱們啦!”
“趙老爹說了,還能喘氣兒的統統出來,抄傢伙跟我上!”
“拆門板!快拆門板!”
萬全鄉是個大村子,村中有好幾百戶人家。
這焦急叫喊和急促的鑼聲如同炸雷一般,瞬間點燃了整個村莊。
沉重的木門一扇扇被猛地推開,男人們滿臉怒容,抄起柴刀、鋤頭、鐵耙;
女人們拿起菜刀、燒火棍,甚至剪子;
甚至連半大的小子也撿起了石頭,三三兩兩的扛著門板衝出村子,直奔河堤而去。
數百人浩浩蕩蕩,不到片刻便趕到了河堤處,聽候里正安排。
萬全鄉的百姓們之所以能如此齊心協力,主要還是官府的大缺大德。
天啟年間的慘痛往事還歷歷在目,不少年長的村民都是親歷者。
那年為了御賊,官兵也是這般掘開了堰口。
突如其來的滔天大水,吞噬了良田、房屋,無數人家破人亡。
再加上正值戰時,糧食不夠,饑荒接踵而至。
易子而食的慘劇並非書中的故事,而是他們親身經歷或者口口相傳的噩夢。
如今,他們好不容易又重新建起了家園,種上了禾苗,可該死的官軍又跑來想要挖開河堤。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這次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幫狗官兵得逞了。
隨著里正一聲令下,數百村民發出震天的怒吼,扛著簡陋的門板做盾牌,舉著農具當長槍,怒吼著衝向河堤上的官軍。
見此情景,何應雄大怒,隨即厲聲下令:
“放箭!”
“給我射死這群刁民!”
箭雨鋪天蓋地,射向了衝上前來的村民們。
可隊伍裡村民早有準備,看見官軍放箭,立馬將門板頂在頭上,護住了身邊的同鄉。
箭矢“哆哆”地釘在了門板上,無功而返。
不等他們再次張弓,眨眼間,數百村民就已經衝到了近前,雙方立刻短兵相接,扭打在一起。
這是一場毫無章法卻十分慘烈的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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