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城內的喧囂與血腥尚未散去,濃煙裹挾著焦糊味和血腥氣,在中都的上空盤旋不散。
“兒郎們!隨我踏平朱家祖墳!”
隨著張獻忠一聲令下,身後的老營骨幹們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殺!”
沉重的欞星門在瘋狂的撞擊下轟然洞開,數千人馬湧過御金橋,戰馬的鐵蹄踏碎了神道上的寧靜。
此時守陵的太監、僕役們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跪倒一片,瑟瑟發抖。
張獻忠看也不看,策馬直衝陵園核心——皇堂享殿。
穿過內皇城的金門,映入眼簾的是巍峨的享殿,金黃的琉璃瓦在晨曦的微光下,閃閃發亮。
享殿高五丈,面闊九間、進深五間,丹陛三級。
上有黃琉璃瓦廡殿頂,下有須彌座臺基,並飾龍鳳欄板。
東西配殿拱衛兩側,同樣雕樑畫棟,彰顯著朱家皇權的赫赫威儀。
“呸!”
張獻忠狠狠啐了一口濃痰,翻身下馬,靴子重重踏上丹陛,發出沉悶的迴響。
他猛地推開厚重的朱漆大門,大馬金刀地闖了進去。
享殿內陳設著多組祭案,瀰漫著香燭的淡淡餘味。
張獻忠饒有興致的湊上前去,仔細觀看著牌位上面的名字。
髹漆正案上,供奉的是朱元璋父母,朱五四淳皇帝、陳氏淳皇后的神位。
兩側的從案上,供奉著他的兄嫂、侄兒以及一些特殊配祭者,比如贈地恩人劉繼祖夫婦、乾孃趙氏等。
祭案旁,鼎、簋、豆、尊、爵等青銅禮器森然羅列,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冷的綠光。
可張獻忠這個刀頭舔血的大老粗,哪裡認得清這些勞什子的用處?
他眯著眼,湊近一個敞口的青銅尊,裡面盛著色澤飽滿的黍稷;
另一個鼎裡是碼放整齊的犧牲祭肉,酒爵裡似乎還殘留著清冽的酒香。
“狗日的朱家,好生奢侈!”
“就連平日祭祀都要用現米,新肉!”
想起沿途所見鳳陽百姓枯槁的面容,襤褸的衣衫,餓殍遍野的慘;
再看看大殿內豐盛、新鮮的祭品,一股邪火猛地竄上張獻忠的腦門。
“啊——!”
暴怒的吼聲在空曠的大殿內迴盪。
張獻忠猛地抽出腰刀,寒光一閃,用盡全力狠狠劈向供奉朱五四夫婦的正案!
“給老子開!”
鐺!鐺!鐺!
木屑四濺。
可那實木打造的厚重祭案,堅硬異常,張獻忠被虎口震得發麻,刀口都捲了刃,也只是在桌邊留下了幾道深淺不一的刀痕。
“幹你孃!”
眼見劈砍無效,他更是怒不可遏,飛起一腳,狠狠踹在祭案上。
沉重的祭案搖晃著,終於轟然翻倒,上面的牌位、香爐、供品稀里嘩啦摔了一地,朱五四和陳氏的牌位滾落在塵埃裡。
張獻忠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中血絲密佈。
他大步衝出殿門,對著殿外幾個噤若寒蟬的幾個義子,嘶吼道:
“拆!”
“給老子拆!把這些給死人住的鳥房子都給老子拆乾淨!”
“一塊磚、一片瓦都不準剩下!”
孫可望、劉文秀、艾能奇等人哪敢怠慢,立刻帶著如狼似虎計程車卒湧進享殿。
孫可望一馬當先,抄起祭案旁一根沉重的禮儀金瓜,狠狠砸向了面前的青瓷大缸!
嘩啦!
只聽一聲脆響,那精美的大缸眨眼便碎了一地。
周遭計程車卒們如同蝗蟲過境,徹底瘋狂。
有人掄起沉重的鉞斧,狠狠劈砍向描金繪彩的樑柱,木屑紛飛;
有人爬上供桌,將那些象徵著禮制尊嚴的青銅鼎、簋粗暴地推倒在地,尊、爵等精巧器物更是被摔得扭曲變形;
有人抓起裡面供奉的黍稷、犧牲,像垃圾一樣扔得到處都是,金黃的粟米混著塵土,祭肉被無數骯髒的靴底踐踏。
雕花的窗欞被砸爛,琉璃瓦被從屋頂掀下,摔在丹陛上裂成無數碎片。
然而,這還遠遠不夠。
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張獻忠胸中的邪火非但沒有平息,反而燒得更旺!
他又把目光盯上了享殿的正後方的巨大封土,那裡埋葬著老朱家的祖宗。
他要挖墳掘屍!
張獻忠叫停麾下人馬,騎馬帶著他們穿過紅門,來到了巨大的封土堆前。
“挖!給咱老子挖!”
他指著封土堆,聲音因為極度亢奮而扭曲,
“把朱五四和陳氏的棺材板子給老子撬開!”
“老子要把朱家的老祖宗挫骨揚灰!讓朱重八在地下也睡不安穩!”
這道命令如同驚雷般在眾人耳邊炸響,他身後的親兵下意識地就要去找來鋤頭鐵鍬。
但一旁的孫可望、劉文秀、艾能奇等人聽了卻臉色大變。
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懼。
刨墳掘屍,這在任何時代都是駭人聽聞、犯下忌諱的惡行。
坊間更有傳說會遭天譴,損陰德,禍及子孫。
可他們幾人都不敢上前去勸。
此時的張獻忠,狀態明顯不對。
他雙目赤紅,佈滿血絲,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抽搐著,涎水順著鬍鬚滴落。
張獻忠騎在馬上,死死盯著封土堆,手舞足蹈,嘴裡還唸唸有詞。
可等了半晌,卻不見有人上來幹活,他猛地一回頭,兇戾地盯著身後的眾人;
“耳朵都聾了?!還愣著幹什麼?!”
“當老子的命令是放屁?!”
作為老大的孫可望硬著頭皮上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張獻忠馬前,急聲勸道:
“父帥!還請三思啊!”
“俗話說,掘人祖墳,有傷天和,恐恐遭天譴。”
一旁的劉文秀也緊隨其後,趕緊跪下:
“是啊父帥,大哥說得有道理!”
“損了陰德,怕是對父帥日後的大業不利!”
“地宮深埋地下,誰知道里面有沒有歹毒的機關埋伏?”
“貿然挖掘,兄弟們折損事小,萬一傷了父帥……”
艾能奇也跟著上前勸道:
“父帥,下面的人已經審過守陵的閹狗了,都說地宮內並無金銀陪葬,不過是兩張草蓆、兩口薄棺罷了!。”
“挖它何益?”
張獻忠見著幾個義子都在勸他,勃然大怒。
“放屁!”
他一臉猙獰,咬牙切齒,臉上的橫肉都在抽搐,手中的馬鞭高高揚起,帶著風聲,狠狠抽在為首的孫可望的肩頭!
“什麼天譴?什麼陰德?”
“狗屁!”
“這幫姓朱的鳥皇帝坐天下,害死了多少好漢?餓死了多少百姓?”
“他朱家的陰德早就敗光了!”
“老子就是要挖!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老朱家的龍脈,被咱老子挖斷了!”
極度的憤怒和某種病態的執念,徹底吞噬了張獻忠最後一絲理智。
他猛地翻身下馬,幾步衝到旁邊一個親兵跟前,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鋤頭,竟親自朝著那巨大的封土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刨了下去!
“你們不挖是吧?”
“好!好得很!老子自己動手!”
張獻忠一邊瘋狂地揮舞著鋤頭,一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朱五四!陳氏!你兒子當皇帝享盡了榮華富貴!”
“你們躺在這風水寶地也吸夠了民脂民膏!舒坦了幾百年!夠本了!”
“咱老子今天就讓你們出來曬曬太陽!透透氣!”
“哈哈哈!”
泥土在鋒利的鋤頭下翻飛,張獻忠狀若瘋魔,每一鋤都用盡全力,手臂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水糊了滿臉,他卻渾然不覺。
這癲狂的模樣讓周圍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該說不說,張獻忠是有點精神疾病在身上的。
鳳陽皇陵的封土東西長約二十丈,南北寬約十五丈。
就這麼一座巨大的封土堆,他一個人扛著鋤頭就想挖開,簡直是異想天開。
看著自家父帥揮舞著鋤頭的癲狂模樣,身後的劉文秀喃喃道:
“父帥.父帥這是怎麼了?”
“自從陝北扯旗以來,父帥的行事為何越來越癲.瘋狂?”
他不敢說出“癲狂”二字,但意思不言而喻。
一旁的孫可望捂著劇痛的肩膀,臉色慘白,冷汗涔涔。
他猛地回頭,對著身後的親兵壓低聲音吩咐道:
“快去通知城內的幾位首領!”
“讓他們來勸勸父帥!”
張獻忠的鋤頭揮得飛快,泥土飛濺。
然而,面對這龐大如山丘的封土堆,他個人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可笑。
小半個時辰過去,他累得氣喘如牛,汗如雨下,可面前的封土堆卻幾乎看不出什麼變化。
徒勞的進展,反而像一桶油澆在他心頭的怒火上。
造反前食不果腹的屈辱,被官軍像攆狗一樣追殺的痛苦記憶,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
良久,張獻忠似乎是挖累了,又或許是嫌進度太慢。
他猛地把鋤頭往地上一杵,朝著身後吼道:
“來人!”
“把火藥給老子搬過來!”
“給我炸,今天老子就算把軍中火藥都耗光,也要把這烏龜殼給炸開!”
身後的眾人面面相覷,用火藥炸皇陵封土?
這是什麼操作?
孫可望等人更是面如土色。
張獻忠見他們依舊僵立不動,最後一絲耐心徹底耗盡。
他猛地抽出腰刀,刀尖直指眾人,厲聲咆哮道:
“你們他媽的翅膀都硬了是不是?!”
“老子的軍令都敢不聽?!”
“信不信老子把你們剁碎了餵狗!”
他一邊嘶吼著,一邊提著刀,殺氣騰騰地朝著最前面的孫可望衝了過去。
刀光劃出一道寒芒,帶著淒厲的風聲,眼看就要劈到孫可望頭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聲炸雷般的暴喝由遠及近。
“八大王!住手——!”
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打斷了張獻忠的動作。
高迎祥、張一川、馬守應等幾位首領,終於聞訊趕來了。
眼前的景象讓三人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張獻忠渾身泥濘,面目猙獰扭曲如惡鬼,手中腰刀高舉,距離孫可望的頭顱僅有三寸之遙!
高迎祥策馬衝到近前,厲聲喝道,
“八大王!你這是要幹什麼?!”
“可望是你最倚重的義子,這次能攻破鳳陽,全賴他帶人裡應外合,立下首功。”
“你非但不賞,反而提刀要砍他,你莫不是被什麼邪祟衝撞,得了失心瘋不成?!”
張獻忠聞言如遭雷擊,終於回過神來,看著手上的腰刀,一陣後怕。
他剛剛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險些殺了自家義子。
他緩緩收起腰刀,轉頭看向高迎祥:
“闖王,你來得正好!”
“我正要請朱皇帝的爹孃出來‘曬曬太陽’!”
高迎祥聞言立刻翻身下馬,幾步搶上前,一把抓住張獻忠的手臂:
“糊塗!”
“八大王!你冷靜點!”
“咱是義軍,打的是替天行道,誅殺佞臣的旗號!”
“你今天要是把人祖墳給刨了,今後天下人怎麼看我們?!”
他指著那數丈高的封土堆,聲音沉重而懇切:
“就算是不識字的佃戶都清楚,挖人祖墳,傷天害理。”
“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別說那幫讀書人,就算最底層的販夫走卒、鄉野老農,都會對我們心生抵制。”
“誰不知道這是斷子絕孫的缺德事?他們會怎麼想我們?會怎麼看我們?”
“百姓們只會覺得咱們比那幫貪官汙吏還要狠毒,還要喪盡天良!”
“要是失了民心,咱的隊伍還怎麼拉人入夥?”
掃地王張一川也趕緊上前幫腔:
“是啊,八大王!闖王說得在理!”
“咱們只需要毀了這地上的宮殿,殺了守陵的閹狗,就足以讓朱家小兒吐血三升,震動天下了。”
“何必非要行此絕戶計,授人以柄,反倒白白汙了自家名聲?”
一旁的馬守應也粗聲粗氣地勸道:
“老張,聽咱一句勸!”
“犯不著跟兩個死了幾百年的老骨頭較勁!”
“留著這墳堆,讓朱皇帝天天看著,想起來就肉疼,不更解氣?”
眾人的勸誡,尤其是高迎祥關於民心、大義的疾呼,像一盆盆冷水澆在暴怒的張獻忠頭上,終於讓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張獻忠的胸膛劇烈起伏,握著刀柄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死死瞪著眼前那堆封土,腦海裡天人交戰。
“哼!”
半晌後,他狠狠地將手中的腰刀摔在地上,終於放棄了挖墳掘屍的想法。
張獻忠轉過身,不再看那土堆,可他眼中的戾氣絲毫未減。
“行!不挖了!”
“但我也不能便宜了他老朱家!”
他指著周遭的宮殿和封土堆周圍鬱鬱蔥蔥的參天古木,厲聲下令道:
“給老子燒!把這些宮殿統統燒成白地!”
“附近一棵樹都不許留,全砍了當柴燒!”
“還有!”
他目光如刀,掃向遠處那些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守陵太監,
“這些閹狗,平日裡仗著守陵作威作福,吸盡了民脂民膏,一個不留!全給老子砍了!”
“用他們的狗頭,平平咱心中的火氣!”
眼見張獻忠終於鬆口,高迎祥、張一川、馬守應三人心中懸著的大石頭才轟然落地,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
高迎祥朝著身後的兵丁們使了個眼色:
“還愣著幹什麼?”
“按八大王說的去辦!快!”
命令被迅速執行。
數千人齊齊上陣,斧斤之聲不絕於耳。
一顆顆象徵著皇家氣運、據說能蔭庇子孫的百年古柏、蒼松,在利斧下轟然倒塌。
與此同時,無數的火把被投入皇陵四周的殿宇內。
火苗點燃了帷幔、門窗、樑柱……沖天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精美的建築。
濃煙滾滾,如同巨大的黑色喪幡,將象徵著皇權尊嚴的殿宇吞沒其中。
噼啪作響的燃燒聲中,夾雜著木結構坍塌的巨響,彷彿是大明王朝在烈火中哀鳴。
而更淒厲的是太監們的哭嚎求饒聲。
六十餘顆頭顱在皇陵的廢墟前滾滾落地,汙血浸透了朱家的龍興之地。
張獻忠站在一片狼藉的皇陵核心,腳下踩著燒焦的瓦礫,望著眼前沖天的火光和滾滾濃煙,心中無比快意。
他張開雙臂,仰天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這片象徵著朱明王朝起源的龍興之地,已然被他踩在腳下,付之一炬!
這份毀滅帶來的極致快感,暫時填補了他心中的窟窿。
皇陵的烈焰在熊熊燃燒,將半邊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紅。
張獻忠、高迎祥、張一川、馬守應等幾個反賊頭子,就站在封土堆的最高處,享受著勝利的快感。
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氣混合在一起,瀰漫在空氣中,襯得這幾人如同魔神一般。
“痛快!真他孃的痛快!”
張獻忠一腳踢飛一塊燒得發黑的琉璃瓦,環視著這片廢墟,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傲和滿足。
“朱重八!你看到了嗎?”
“你老朱家的祖墳,咱老子給你揚了!”
“你朱明王朝龍脈已斷,等著被老子推翻吧!”
一旁的高迎祥同樣也是意氣風發。
他看著眼前這片象徵意義極其重大的廢墟,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海裡冒了出來。
他猛地一拍大腿,興奮道:
“八大王說得對!”
“一把火燒了這龍興之地,就等於掘了朱明的根!”
“這不再是簡單的殺官造反,而是向整個朱明王朝宣戰!向坐在金鑾殿上的朱家小兒宣戰!”
他目光灼灼地掃過張獻忠、張一川和馬守應等人,
“弟兄們,我等幹下了這等捅破天的大事,朝廷的狗官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咱們和他們,現在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想降也絕無可能了!”
張一川和馬守應心頭巨震,隱隱猜到了高迎祥的意思。
果然,高迎祥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煽動性:
“以前咱們造反,總說什麼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狗屁話,現在看來,簡直可笑無比!”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現在天下最大的豺狼,就是那紫禁城裡的崇禎皇帝,就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朱明王朝!”
“不把這最大的首惡剷除,就算殺再多貪官汙吏,也救不了天下!”
他指著腳下朱家的祖墳,又指向火光沖天的各處殿宇:
“我打算通告全天下,反了這朱明王朝!”
“使天下英雄,共襄義舉!”
張獻忠聽罷,眼中兇光爆射,高迎祥這番話簡直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什麼狗屁皇帝,早就該拉下馬!
他裂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獰笑道:
“闖王說得對!”
“咱們幹了這前無古人的大事,難道還縮著腦袋當流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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