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五!”
趙彬猛地起身,指著人群中的一個瘦子,嘶聲喊道,
“去年你娘病得快死了,是誰借給你兩吊錢抓的藥?”
“啊?!你莫非忘了?!
那個叫趙老五的村民聞言,身體一顫,羞愧地低下頭,不敢再看趙彬的眼睛。
“趙二狗!”
趙彬隨即又指另一個拿著扁擔的年輕後生,
“前年催徵,你爹餓得走不動路,是誰看你可憐,僱你到我家打短工,給了你一家活命的口糧?!”
“你手裡的扁擔,還是我借給你的,你現在竟然用它來打我?!”
李二狗握著扁擔的手抖了抖,臉上閃過一絲掙扎,剛想開口說點什麼。
“別聽這廝放屁,他是在收買人心!”
一個尖利的聲音立刻打斷了他,
“這些人最會裝好人了,背地裡心黑著呢!”
“大家別上當!把他捆起來!”
那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瞬間蓋過了李二狗微弱的猶豫。
剛剛升起的一絲良知,立刻被洶湧的人潮淹沒。
繩索毫不留情地套上了趙彬和他妻子的脖子,兩個孩子也被粗暴地拉扯著。
絕望瞬間淹沒了趙彬一家。
“慢著!”
“都給老子停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聲炸雷般的吼聲從不遠處傳來。
暴動的人群紛紛停下手,轉頭看向吼聲方向。
只見一支約莫百人的隊伍,正朝著趙彬家的小院疾馳而來。
這群人身著統一的紅色襖子,外面還套著半身皮甲,手持長矛、橫跨腰刀。
正是李老歪派出的巡邏隊。
為首的把總張鋒和身旁的親兵騎著高頭大馬,迅速包圍了小院。
暴亂的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軍隊震懾,衝擊的勢頭為之一滯。
“你們是哪家的?憑什麼管我們?!”
張鋒聞言一愣,怒斥道:
“廢話,羅江地界,除了咱大帥的隊伍,難道還有別人?”
“放屁!”
“我看你們就是官府假扮的,就是來保護這些地主老財的!”
混亂中,人群裡煽風點火的聲音再次響起,刻意混淆視聽。
“鄉親們別怕!”
“義軍就在附近,官府的狗腿子不敢動咱們!”
“鄉親們,連他們一起捆了,押送官府!”
在刻意的挑唆下,一些已經失去理智的暴民,竟然真的紅著眼睛,揮舞著農具,朝著巡邏隊衝了過來。
眼見局面即將失控,張峰身後的幾個銃手立刻舉起了長槍,朝著天上放了三槍,試圖震懾暴民。
砰!砰!砰!
三聲震耳欲聾的銃響劃破長空,刺鼻的硝煙瞬間瀰漫開來。
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和火光,讓衝在最前面的暴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臉上露出驚恐。
火器的威懾力是巨大的。
可短暫的停頓後,幾個混在人群裡的聲音再次叫嚷起來:
“鄉親們別怕!”
“這群狗腿子在虛張聲勢,義軍聽到銃聲馬上就會過來的!”
被蠱惑的暴民,在少數亡命之徒的裹挾下,竟然又嗷嗷叫地衝了上來。
有人甚至抄起手上的棍棒,朝著巡邏隊狠狠砸來!
“冥頑不靈!”
張鋒怒哼一聲,臉上再無半分猶豫,
“全體都有!給我驅散人群,抓捕首惡!”
“膽敢持械衝擊軍陣者,殺無赦!”
接到張鋒的命令後,巡邏隊的兵丁們立刻提刀上前,直接把衝在最前頭的幾個亡命之徒捅翻在地。
手上藤盾輕易便擋開了飛來的農具和石塊,輕鬆衝到了人群裡。
這幫暴民根本不是對手,僅僅一個照面,便被衝得人仰馬翻。
人群哭爹喊娘,瞬間崩潰四散。
隊官張鋒騎在馬上,目光死死鎖定了那幾個一直在人群中上躥下跳、煽風點火的身影。
幾人見勢不妙,正想趁亂開溜。
可張鋒一聲令下,幾名眼疾手快的親兵們便立刻圍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幾個試圖逃跑的傢伙給死死按倒在地。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我等都是為義軍做事的,大水衝了龍王廟……”
被按住的幾人嚇得屎尿齊流,拼命求饒。
張鋒徑直走到幾人面前,抬腳踩在其中一人的胸口,語氣冰冷:
“說!誰指使你們煽動百姓的?!”
“沒……沒人指使啊軍爺!”
那人哭喊著,
“小的……小的就是看別人搶東西眼紅……想跟著撈點好處。”
“我看趙家日子過得不錯,就……就想著鼓動大家把他家給分了……真沒人指使啊軍爺!”
“求您饒我一命!”
其他幾個被抓的傢伙也紛紛磕頭如搗蒜,供詞大同小異:
要麼是遊手好閒想趁亂髮財的,要麼是以前被真豪強欺負過、如今心理扭曲見不得別人好的苦主;
還有的純粹是為了發洩戾氣、享受操控他人的瘋子。
審問一圈下來,還真沒找到他們背後有人指示的證據。
張鋒看著眼前這幾個嚇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的慫包,又看了看被砸得一片狼藉的趙家院落,以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滿臉淚痕的趙彬一家,心中五味雜陳。
他揮了揮手:
“把這為首傷人的,煽風點火的都捆起來帶走!按軍法處置!”
“其餘人等,驅散回家!”
“趙家損失,稍後登記報備”
類似的一幕,在川中各地上演。
潼川州,邵勇的巡邏隊及時趕到,從一群暴民手裡救下了幾個被剝得只剩中衣、眼看就要被扒光羞辱的年輕生員。
這些寒窗苦讀的學子,僅僅因為一身長衫,就被視為學蠹,險些遭受滅頂之災。
順慶府,幾名在衙門裡負責抄寫文書、地位卑微的小吏,也因為一身皂吏的打扮,被暴民團團圍住,硬生生扣上了“官府走狗”的帽子。
好在巡邏隊的及時出現,才避免了又一場悲劇。
隨著江瀚的強力干預,大量巡邏隊開赴各地強力彈壓,川中這場因“除五蠹”而起、卻險些演變成暴亂的起事活動,終於被強行遏制了下去。
川中各地的暴亂雖然漸漸平息,但一份份觸目驚心的報告,卻讓江瀚不得不開始深入思考。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矯枉過正的情況?
原本被欺壓的良善百姓,突然有了丁點權利後,怎麼轉頭又開始欺壓起了他人?
思索良久後,江瀚才慢慢得出結論。
首先便是因為仇恨的慣性。
長期被壓迫的怒火一旦點燃,就像決堤的洪水,很難強行控制。
當“豪強、官紳、學蠹”這些標籤被無限擴大化,所有與之沾邊的人,都可能成為洩憤的目標。
仇恨矇蔽了雙眼,同時也模糊了是非的邊界。
再加上“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天然帶有巨大的物質誘惑。
當一些人發現,打著“正義”的名號,可以名正言順地搶奪他人的財產,甚至輕易決斷他人生死時,內心的貪婪和惡念便被無限放大。
很快便會從反抗壓迫,迅速墮落為追求不勞而獲的暴利和發洩原始慾望的快感。
底層百姓大多目不識丁,在起事狂熱的氣氛中,他們極易被煽動,盲目跟從。
一句“他家請過佃戶就是剝削”,一句“穿長衫的就是學蠹”,就能輕易點燃群體性的暴力。
最後一點,則是秩序的真空和引導的缺失。
在江瀚主力被朝廷牽扯時,川中腹地的人手便少了,無法有效維持秩序、引導起事運動的走向。
沒有約束和引導,這種自發的行為,很容易演變成混亂,破壞。
這一事件同時也提醒了江瀚。
起事必須謹慎,提前做好準備,否則很容易傷人傷己。
像是一些老實本分的人家,普通的學子,這些都是江瀚需要團結的物件。
決不能因為一些暴行,就讓他們對義軍產生誤解,甚至生出牴觸情緒。
念及於此,江瀚特意喊來趙勝,特地擬了個章程出來
今後凡是他麾下的部隊,如果要發動百姓起事,必須加以遵守。
核心原則只有一點,起事必須有主心骨,行動必須統一,決不能放任自流。
在計劃發動起事的地區,需要提前派遣足夠數量的掌令和基層軍官,秘密建立農會或類似組織。
組織需要摸清當地情況,甄別良善之家、物色和培養可靠的本地骨幹。
每次起事發動前,必須由負責的將領和掌令指揮。
對於那些名聲較好、樂善好施的中小地主以及品行端正的寒門學子,都需要將其列入保護範圍。
除了提前通知其閉門自守,必要時還要派人保護其家宅安全。
對於沒收的財產,大部分用於賑濟當地貧苦百姓或充作軍資,嚴禁哄搶,嚴禁私分,更嚴禁百姓私自強取豪奪。
起事行動必須有成建制的義軍部隊作為核心武力和秩序維護者,全程參與、主導關鍵戰鬥和清算行動。
這是為了避免百姓們赤手空拳面對可能存在的武裝鎮壓,同時也是防止百姓武裝自行其是。
而起事成功後,附近的主力部隊必須立刻趕到,接管戰後秩序重建工作。
派出多支精幹巡邏隊,配備明顯標識,在行動區域不間斷巡視,並賦予其現場處置權。
對違反紀律、衝擊良善、煽動暴亂者,可當場制止、抓捕甚至格殺。
巡邏隊需配備號角或響箭,遇大規模失控可快速召喚附近主力鎮壓。
造反不是請客吃飯,但也絕不是濫殺一通。
只有嚴明的紀律才能贏得百姓、士紳、學子的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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