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秋端坐在臨窗的矮榻上,面前攤開一卷厚重的《明河錄》。
長子陸遲已經八歲,身板挺拔,眉宇間已隱隱透出男兒特有的英氣。
只是此刻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神專注地盯著書頁上那些繁複的山川脈絡標記。
次子陸準七歲,性子跳脫。
小手握著一柄小小的木劍,心思早已飄到了九霄雲外。
“此地古稱河套,水草豐美,沃野千里。”
“控扼陰山,襟帶黃河,實為北疆鎖鑰。”
宋清秋的聲音不高,如同清泉流淌在暖閣裡,她將書中的知識娓娓道來。
她纖細的手指,沿著書頁上墨色的線條輕輕劃過:
“你們父親,此刻,大抵就在這一帶與突厥周旋。”
“此地開闊,利於騎兵馳騁,卻也難守。”
陸遲聽得入神,小眉頭緊鎖,忽然抬起頭:
“六娘,書上說那裡風沙極大,冬日苦寒。”
“爹爹帶的冬衣夠厚實嗎?他肩上的舊傷,遇到陰冷天氣會疼嗎?”
最小的女兒陸鳳芝,裹得像只圓滾滾的小雪球,依偎在宋清秋身側。
眼神時不時瞟向兩位哥哥還有那本厚厚的書,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宋清秋的聲音頓住了,她垂眸看著書頁上“河套”二字。
她輕輕吸了口氣,壓下喉頭瞬間湧上的酸澀,聲音依舊平穩。
“你父親是百戰之將,這些自然會安排妥當。”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陸遲繃緊的小臉上,帶著一絲撫慰:
“遲兒,你要記住。”
“為將者,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非僅憑血氣之勇,通曉地理,方能料敵先機。”
陸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一旁的陸準也好奇的湊過來,指著書籍脆生生地問。
“六娘,這條河大不大?”
“爹爹會帶我去那裡騎馬嗎?你上次說那裡有好多野馬群。”
宋清秋還未回答。
倚在她臂彎裡打盹的陸鳳芝被哥哥的聲音驚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小嘴嘟囔著含混不清的童言:
“爹爹....騎馬馬....小滿也要騎....”
說著,小腦袋一歪,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嘴角還掛著一絲晶瑩的口水。
暮色四合,如同飽蘸了濃墨的筆,在將軍府中肆意暈染。
雪,不知何時悄然而至。
一張寬大的花梨木圓桌擺在廳中,上面鋪著喜慶的猩紅氈毯。
白鳳儀端坐主位,趙紅纓和白鳳婉分坐左右。
陸遲被二孃看的發憷,連忙坐得筆直。
陸準則有些不安分,小腳在桌下輕輕晃盪,眼睛不時瞟向桌上剛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點心。
老四陸洵,老五陸浙被奶孃照顧著,坐在特製的高凳上。
小手抓著一個做成小兔子模樣的奶黃包,啃得小臉上沾滿了金黃的碎屑。
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大人們。
廳內暖意融融,食物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薰香。
廳外,雪落無聲。
整個世界被純淨的白色溫柔地覆蓋。
甄宓臉上帶著笑,夾起一塊山楂糕,要遞給陸洵。
“洵兒,嚐嚐這個,酸酸甜甜的....”
她的話音未落,廳外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望著賈三披著大大氅邁步走了進來。
白鳳儀眉間閃過一絲狐疑,率先起身:“三哥,這麼晚了,是有事發生嗎?”
“大夫人!捷報!”
那聲音帶著喜悅,清晰地撞入每一個人的耳膜。
“明公已破突厥王帳,不日還家!”
最後四個字。
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狠狠地砸在她們每一個人的心上。
白鳳儀挺直的脊背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彷彿那最後四個字帶著千鈞之力。
她緩緩地轉過身,目光越過呆立的甄宓,越過渾身顫抖淚水無聲洶湧的白鳳婉....
最終落在了賈三手中的兩封家書上。
只有最小的陸浙,眨巴著溼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被母親像寶貝一樣捧著的信件。
突厥之戰終於收尾,那場暴風驟雨般的鏖戰已然遠去。
只餘下戰場上空盤旋不散的濃重血腥氣。
以及營帳間遊蕩的、難以言表的疲憊。
處理完政務的陸沉舟回了中軍大帳,剛剛靠著椅子上閉眼休息。
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就被突兀的聲音打破。
“大將軍,軍中文書呈上。”
親兵捧來一疊卷冊,恭敬地放在案頭。
夜晚吹得帳中搖曳,露營燈也被光纖也搖晃不定,映照著案上堆積如山的軍務。
陸沉舟提起筆,筆尖懸停在名冊上方。
目光掃過那些墨寫的名字,心中不由泛起一陣鈍痛。
—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曾是鮮活的生命。
都曾是一個家庭的頂樑柱......
“大將軍,降卒之中,多是十少年郎,皆不足十五。”
“皆是牧羊童子,被突厥強擄為兵,是否留下當值?”
軍司馬低沉的聲音打斷了陸沉舟的思緒。
他深吸一口氣:“傳令,十五歲以下者,歸還部落。”
“軍中識文斷字的老卒,或是朝廷派來的使者,教其漢話、農桑之道。”
“待來年春暖,分予他們農具種子,使其有田可耕,有糧可食。”
陸沉舟頓了頓:“你親自督辦此事,不可斷其生路。”
軍司馬眼中掠過一絲動容,抱拳應諾:“末將領命!”
看著軍司馬退出帳外,陸沉舟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
那厚厚一疊陣亡將士名冊。
那些年輕的面容在記憶裡閃過:有憨厚笑著的關中漢子,有眼神清亮的新兵....
取過筆,蘸飽了墨,在撫卹奏報上鄭重添上一筆。
凡陣亡將士家中有孤老幼子者。
除例定撫卹外,額外加賜粟帛,免其戶賦十年。
“報!”
帳外一聲稟告響起:
“慶陽信使已回返,大夫人親筆回書。”
信使跪地呈上回執,白鳳儀慣用的素白信箋映入眼簾。
上面只有她娟秀的字跡:安抵勿念。
“知道了,下去吧。”
揮退信使,聲音竟有些不易察覺的沙啞。
帳內重歸寂靜,放下筆,身體向後靠向冰冷的椅背。
目光投向帳頂搖曳的昏黃光影,思緒卻如脫韁之馬。
逆著迢迢關山,奔回了慶陽那清雅靜謐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