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301章 未能深結隱

深夜,崇安東察院的廳房擁擠得轉不開身,擺滿典籍的舊木架歪在牆角,半人高的故紙堆擠得歪斜,陳跡爬滿泛黃的紙頁,混著塵土味往鼻腔裡鑽。

崇安縣令管聲駿置身其間,面前攤著一本嘉靖年間鄉賢邱雲霄所修《崇安縣誌》,手邊粗陶碗裡的茶湯已然涼透了,惟獨愣怔看著縣誌的“吏治”一卷,剛剛寫就的批註墨跡乾澀,如今又被他攥得發皺的指尖蹭花了半邊。

這一夜外面喧囂震天,似乎有喊殺聲混著哭喊聲飄進來,管聲駿穿著雲紋排列稀疏的鸂鶒紋方補服,雙手攥緊筆桿指節泛白,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擱下筆,起身往窗邊挪了兩步,卻不敢招來衙役,唯恐衙役與淨鬳教那群妖人有所勾結。於是他又踱回案前,指尖反覆劃過嘉靖縣誌卷邊的封面。那頁尾的蟲蛀孔看得他心煩,他剛要抬手拂去書上的灰,只聽“砰”的一聲,洪文定推門而入。

管聲駿側著身子看向門口,頭頂是為政以德的牌匾,窗欞裂了道指寬的縫,風裹著沙塵斜斜漏進來,燭火照見空中飛舞的灰絮,就聽見洪文定的聲音傳來。

“縣尊,淨鬳教已經被我阻止,可我在城外遇見了數百官兵星夜潛至,各攜刀兵火器雲集,不知縣尊可曾知會?”

管聲駿目光再三收斂,又再三落到洪文定的臉上,忽地啞然失笑般說道。

“難怪城中喧鬧一夜,勝負卻始終未見分曉。你到底是什麼人?”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管聲駿先伸手端起那碗涼透的粗陶茶,抿了口又放下,才慢悠悠抬眼。他眼底沒半分愧疚,反倒帶著種居高臨下的“通透”。

洪文定也不再遮掩,再次抱拳。

“在下真名洪文定。”

管聲駿聽聞聽到洪文定三字之初無反應,細細咀嚼了一番,忽然目光中露出狐疑驚詫,良久才壓去。

“難怪你對武舉置若罔聞。說吧,你們要什麼利益好處。”

洪文定搖了搖頭,“我只想還崇安縣百姓一個太平。”

“洪少俠還是年輕,讀不懂‘經權之道’。經者,除貪腐、安百姓;權者,起亂局、收柄器。”

管聲駿微微笑道:“《孟子》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崇安百姓目光短淺,篤信淨鬳妖人而不奉法,怎知我是為了長遠安穩?內有鄉紳勾結作亂,外有奸吏朝夕弄權,我身為縣令把他們的把柄收回手裡,怎麼替百姓‘爭恆產’?”

洪文定卻一味的搖頭。

“我讀書少,爹和師父都教過我善惡從來兩立,行俠之人所做的事,就是以己之道施於天下,看到不平之事就要挺身而出。如果不練武功遇事要忍,練了武功遇事還要忍,那這個武功不就白練了嗎?”

管聲駿認真看了洪文定一樣,見他臉上滿是篤定,冷冷一笑。

“閣下既然想插手我崇安縣的事務,何必找如此多的理由藉口。武林中人爭名奪利,所求無非山頭土地、弟子佃戶,再開設武館、巧取豪奪。莫要說你們都如此明目張膽了,本縣還能看不出來?”

管聲駿說著,就從書案邊取出洪文定送來的那份為蜑民入籍落戶的文書,冷冷看著洪文定。

洪文定這下明白了,為何管聲駿會在恆旻大和尚引薦之後,就對自己委以重任,在管聲駿看來,洪文定是個急需利用自己權柄的人,而這樣的人就比崇安縣內,那些徒因縣令之名貌合神離之人更可靠。

“縣尊,崇安縣大權旁落,始於嘉靖冤案。‘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而後才有皂袍青靴的淨鬳教趁隙蜂起。你應該也是查閱過了刑案文書之後,才更加下定決心要火中取栗吧。”

管聲駿默然不語。

嘉靖年間楊家的刑案卷宗他確實看過了,但也只有看到原件他才真正的死心。只因這個案子在細節線索上毫無懸念,是個徹徹底底的冤案,但在斷案定罪上也無可奈何,是個鐵一般的死案。

曾擔任過任光山知縣的他很清楚,這個案子與其說是兇殺案,不如說是崇安士紳豪強們聯合起來,在向官府施壓挑釁,而嘉靖年間捐輸極高,知縣若是得罪了士紳豪強後果不可估計,因此只能妥協退讓,將罪責想方設法歸罪到被殺的“姦夫淫婦”自己上,用道德和法制的雙重審判證明死者自身有罪,殺人者罪有可恕,讓這件案子變得鐵證如山。

也是這件事情之後,淨鬳教主張姓妖人設壇做法,讓崇安府衙之中日日有冤魂泣血,無頭屍體白日穿堂。

要知道在老百姓心中,能比官服權利威嚴更甚的便是天道冥感、神明不昧,隨著縣官心中憂懼躲到東察院,崇安官府的權威更變成了一個笑話,百姓寧可聽淨鬳教的號令,也再不從縣裡政令,官府想收齊捐輸稅費,也只能依靠豪強士紳。

更讓管聲駿頭疼的是,他的前任崇安縣令殷應寅自安徽引入松蘿法僧侶,背靠瑞巖禪寺又來了一出“改稻為茶”的大戲,截斷運河堆壅河田,試圖將城外水田盡數化作茶林,結果導致連年大旱,最終只能歸咎於崇安縣外有旱魃作祟,悻悻而走。

如今擺在管聲駿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而他所能想到的辦法,只有依靠蠻力打破僵局。

他始終堅信自己的所做,是朱子所說“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綱紀”。

但在洪文定看來,他所作所為正心術是為立綱紀,立綱紀更是為長遠恤民,只是其中有多少的私怨,又有多少見不得人的手段,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洪文定嘆息一聲,終於化作冷笑。

“我在舊府衙之中,見到‘作邑彭氏三丈祠’的石匾,其中還有前宋趙抃相公的清獻樓,如今崇安已成近千年之邑,清獻河也有數百年之流,結果前人恩澤就被如此作踐,可笑,可嘆。”

洪文定心中感嘆,他縱然只是浮光掠影般瞭解了崇安縣的源流,也明白這幾處勢力到底是從何而來,又是如何落到如今的境地了。

唐代時,崇安縣的幾家高門大戶,都是隨左千牛衛上將軍彭遷、兵馬殿中都監彭璫在武夷山斬草除蒿、鑿湖築陂的先民氏族,崇安民眾於南唐時在營嶺縣署義門旁建造“作邑彭氏三丈祠”紀緬其功業,感念他們有功於國、有利於民。

五代時,扣冰古佛卓錫於崇安瑞巖,創瑞巖寺,在五代閩王處德行卓著,多次避免崇安陷於兵燹,又在本地驅邪鎮妖、捍災禦寇,因此當地百姓在他圓寂之後年年祭奠生辰,家家戶戶燃燭二條,晝夜不熄以答神庥,俗稱“蠟燭會”。

南宋時,諡號“清獻”的趙抃清正愛民,在崇安任上見當地積貧積弱,百姓生活困苦,農田灌溉困難,便開鑿十里長的水渠,灌溉田地達萬餘畝,又在城東新築臨安壩,百姓為紀念趙抃功德,陸續有了清獻梅、清獻亭、清獻碑、清獻壩、清獻橋。

結果後來,崇安五十餘家“巨室”,算起來不過幾姓,年深日久盤剝百姓最為苛刻,小室之家民不聊生只能結社;瑞巖寺貪圖香火結交權貴,借種茶之事佔據民田,導致出現淨鬳教揭竿而起與之對抗;官府知縣同百姓去爭奪利益,胥吏恃官府權勢詭詐欺民,沆瀣一氣放任清獻河壅塞,終於在嘉靖崇安奇案一事之後威信喪盡。

鄉黨、神佛、官府皆是如此,小民慢慢沒了活路,只能盲目排外守舊,誰也不信,這讓洪文定看明白了一個道理。

俗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挖坑後人遭殃,此論多將責難盡諉於往古。待前人所留之“蔭”享盡了,開始唸叨起過往之“坑”,卻輕忽“當下”才是禍端發酵之核心。

過往之不足,多因時境所囿,識見未及長遠;或因謀生之需,未察舉措之隱害;或因認知所限,難料日後之連鎖,其行多遲延之態。

然今時之人不同,像管聲駿這樣的人可能更心知肚明,他們既明某些作為之弊,卻為近利所絆,難起匡正之舉;雖曉隱患之危,仍循舊轍而行,少有革故之勇。

他們口稱“小仁小義誤大事,大仁大義存社稷”,顯然此非無知之過,實乃主動之“縱容”,甚至暗行“續坑”之事。管聲駿滿口“大仁大義”滿紙儒家經典,骨子裡藏的,全是對權位算計,對考績執念,治下百姓的死活,不過是他偽裝天下太平的幌子。

這時傅凝蝶也從屋外探出個腦袋,手裡拿著不知哪裡尋來的零嘴。

“你說師父是不是(嚼嚼嚼)早知道才故意讓你來的(嚼嚼)?”

“要不我們就一刀砍了(嚼嚼嚼)這個縣令(嚼嚼)回大王峰算了(嚼)。”

洪文定將傅凝蝶探出的腦袋推了回去,示意她噤聲。

洪文定作為江湖人士,並且是幼年就隨著洪熙官行走江湖的朝廷欽犯,光見到洪熙官砍殺的貪官汙吏就不可勝數,殺人自然是行了快意恩仇之舉,對這做法也絲毫不陌生。

但眼下管聲駿的死活對於他來說不重要,對於崇安縣全城百姓卻至為重要,殺了他只會把今晚“教民造反”的事情做成鐵案,依清庭的行事態度,等待著崇安的必然是血腥清洗。

但留著管聲駿不處置也是不行,此人外似隱忍,內顯酷烈,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面對一團亂麻的問題拔刀亂砍,仍會把今晚這件事變成鐵案,他們今晚的努力就化作飛灰了。

哪怕是在小小的崇安縣城,他都遭遇到了一個以前從未見識過的江湖。這裡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快意恩仇,沒有武林爭鬥,甚至只是一群不懂武功的芸芸眾生在其中上演,這樣的江湖,誰敢說不是江湖呢?

江聞閒暇的時候跟幾個徒弟唸叨過,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顯然這崇安縣才是一處永遠無法退隱,無處藏身,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江湖。

他洪文定,學不會絮絮叨叨地講大道理,只是已經明白了師父算計他來這裡的目的。

“既然縣尊執迷不悟,那就休怪我手段狠辣了。”

洪文定緩緩說著起身,管聲駿臉上卻毫無懼色,甚至挺起鸂鶒紋方補服的官袍,微微笑著整理鬢角的髮絲上,只是袍袖沾混著案上的灰塵,難免顯得有些狼狽的蒼老。

“管某讀了三十年儒家書,學的都是替天子牧民治世,如今逢聖天子垂蒙,得任一縣之地,怎敢碌碌無為?王荊公變法雖有青苗法之弊,卻也是為了‘因民所利而利之’,當時也有罵聲,後世卻知他的苦心。我今日所為,又與先賢何異?”

管聲駿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等得有些煩,他起身踱到窗邊,風裹著沙塵吹亂他的鬢髮,他卻沒在意,只盯著窗外黑濛濛的天——遠處隱約能看見廢舊府衙燒起的黑煙,像道黑痕刻在天上。

“要殺便殺吧,何必如此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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