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小樓聽春雨
傅凝蝶如穿花蝴蝶似躍起,銜泥新燕般落地,晃眼便來到洪文定的身側,輕功卻是無形之中又高明瞭幾分,嬌小身軀艱難地架著他的胳膊以防倒下。
傅凝蝶以掌心抵在師兄後腰,九陽神功道道灼熱氣勁便洶湧而來,洪文定斂神瞑目,只覺體內有一道磅礴大日穿透雲海騰起,借勢深吸一口氣,壓制渾身傷勢。
他的天蠶頗有神異,隨著心神攝定重樓倒轉,丹田海底便又捲起一股悠長內息,迅速擰作一股粗繩貫穿周天穴道,渾身由裡及外地噼啪作響,原本經歷鏖戰近乎崩潰的身體便又勉強可戰。
“師妹,你是如何來了?”
片刻後洪文定溫言問道,由於傅凝蝶矮了他一個頭,兩人對話猶如竊竊私語。
傅凝蝶眉梢輕揚地反問道。
“怎麼的?師兄讓那姐姐前來求援,她奪馬搶關,跑得幾乎氣禁才趕到下梅鎮,這麼快就忘了?”
洪文定微微一笑,並未理會揶揄,注意力放在了另個方面。
“難怪師父會突發奇想,把你扔到鎮上讀書。”
而說話間,齊齊湧到水門與前街交界窄路的清兵,又爆發出了一陣嘈雜吵鬧,竟是想並肩往道路盡頭衝關而去。
擋在這百餘名登岸清兵面前的,是一名黝黑健壯的少年,方才一陣清寒細雨灑下,打溼了他額頂亂糟糟的頭髮,蓬髮壓塌下來幾乎遮住了雙眼。
兩名清兵拔腿而出,各自往相反方向奔出,另有兩名清兵擎刀披甲,徑直殺向了擋路之人,顯然等著對方左支右絀露出破綻。
兩名趁勢出逃的清兵,引得更多人項背相望,眾人顯然都想不出來胡斐要如何迅速擊退來敵,還要後發先至地追上這兩人。
胡斐並未如一般武林高手那樣,拔地而起銜尾追擊,他似乎微微斜了下腦袋,視線從蓬亂的頭髮底下透出,右手的生鏽柴刀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數,從一數到五,握而成拳,又將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終至五指全展,跟著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
兩名圍攻清兵正以為對方魔怔了,卻忽然發現對方的左手已經收起,柴刀正優柔而篤定地橫在自己的身前,隨後一股磅礴巨力就在他們披甲的胸口處爆發,比用耳朵聽聞更便捷的,是順著身體骨骼傳導而來的碎裂聲,兩人的胸骨已經在刀背一擋、刀柄一點之下碎開,劇痛就淹沒了兩人殘存的意識。
一刀揮出重傷二人之後,胡斐並未收刀,反而沿著刀勁順勢發力,貼牆一蹬便如靈狐般竄躍過了窄路,清兵只覺眼前一花,幾乎就要逃出生天的兩人就癱倒在地,頭破血流地嚎叫不止。
哀嚎不僅引發混亂,也激發出了清兵的狠勁,一群人勉強整出佇列逼近。巷口殘葉飄卷,胡斐橫刀的指節泛白,目光像量尺般掃過逼近的清兵佇列,左手迅速掐算——三人成縱,間距五步,巷寬僅容兩人錯身,街頭無風,他的刀長約二尺,距敵還有三息……
為首清兵提刀劈來,胡斐早算準他揮刀的弧度與步幅,不退反進,側身時肩距刀鋒恰好三寸。同時臂出一尺,柴刀二尺斜遞,刀尖精準點向對方手腕脈門,那是他算好的發力盲區。清兵刀墜地的瞬間,胡斐已踏後半步,刀背橫攔將他臂骨拍碎。
第二個清兵的持槍殺出,又正撞在他刀背迎敵處,槍聲力道被卸得乾乾淨淨,這是他算清的兵器受力點,兵器橫飛,敵手踉蹌倒退。
巷口成了他的算籌,胡斐每一步都卡在清兵的進攻間隙裡,餘下眾人對視,竟不敢再上前——而少年的柴刀神出鬼沒,始終指在他們佇列的縫隙處,彷彿早算透了他們下一步的動向。
胡斐望著巷內漸遠的腳步聲,低著頭看不見神情,只是隨手將柴刀穩了穩,似乎他在盤算著,還能再守多少個時辰。
洪文定隱隱看去,在腦海中推算了七八次,也找不到一條能夠脫戰、避戰的路線,並且無論如何出手,都會被胡斐壓制一兩分——這對於高手來說已經是生死之界了。
“想不到胡兄弟的刀法竟然精進地如此神速,因敵制宜幾乎到了大巧不工、無招無形的境界!”
洪文定由衷地感嘆讚譽著,他分明記得胡斐得江聞傳授不過十餘日,學的還是一門叫做《岱宗如何》的冷門且艱深劍法,如今卻已經登堂入室,用柴刀施展起來都毫無滯礙。
可他不知道的是,胡斐之所以能入門如此迅速,其中的門道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岱宗如何作為泰山派最為精妙的劍法,幾乎在招式上達到了境界巔峰,可稱得上是招式的只有左手推衍演算的十六種掌決,是泰山派先賢拿來臨陣掐算的具體手段,至於使刀還是用劍則無足輕重,緣由無非是泰山派只以劍法見長聞名。
江聞在傳授劍法的時候,告訴胡斐這門武功的缺陷在於對資質要求極高,而江湖中人的文化程度又都很低,須得藉助掌訣計算敵人所處方位、武功門派、身形長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計算極為繁複,耗時極長,等到算完往往被一招撂倒,或者對手變招,還要重新計算。
因此江聞對這門劍法,進行了全方面的改進提升。
耗時極長,那就全力訓練提升計算速度,偶爾有一些地方算不清楚也沒關係,對手的計算也未必高明到哪裡去,以無心算有心不可能佔到什麼便宜,實在不會就選B,他親測正確率極高。
計算繁複,那就引入一些遠超於時代的元素,比如讓胡斐在腦內建立平面直角座標系,屈指計算時只要計算敵人的橫縱座標,再用受力分析法判斷重力加速度、變加速度等因素,大大縮短了推演過程。
對手變招,那就直接計算出一招制敵的途徑,正所謂大力出奇跡,只要胡斐能一招拼出讓對手吐血倒地不起,那就不存在變招的問題,即便對手能勉力阻擋也必然落入下風,環環相扣地踏入胡斐計算好的陷阱當中。
江聞還說,《岱宗如何》這門武功最為欠缺的,其實是配合其招式的武功心法,正好他學過一門由一代宗師陳鶴皋開創的武道,其中料敵先機的奧義也適用於此處。
說到底《岱宗如何》的缺陷在於臨陣制敵難以變通,那為何不選一些敵手也行動不便、五感受限的特殊時間和場合呢?只要計算的要素越少,這門劍法的制約就越小,威力就越大,總而言之世上沒有無用的武功,只有不會用的庸人。
假如讓江聞來選擇,他會主動在泥沼、絕壁、暗室、雨夜、山洞、窄巷、獨木橋這些地方決戰,甚至提前設下滾木擂石把對手的腿砸斷,再用岱宗如何來上一場堂堂正正酣暢淋漓的決鬥。
眼下黑夜、窄巷、人群擁擠、只剩一條出路,胡斐顯然已經將江聞所教授的東西記在了心裡。
水門街並不寬敞,這百餘名清兵摩肩接踵已經把路都堵死,他們躊躇不安地發現,對面這個妖魔般的少年正大踏步向他們逼近。
“我說了,此路不通!”
極力壓抑的聲音,下壓緊抿的薄唇,胡斐話語間顯露出的盡是忿怒與刻薄,顯然堅守在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只不過這種折磨是源自於精神上。
他腦海中的殺意正在啃食意識,但岱宗如何又逼迫他保持絕對的清醒,這就像是打了清醒劑接受蟲咬酷刑,以至於他蓬亂頭髮下偶然露出的,是一雙兇殘如受傷野獸的眸子。
持續而綿長的痛苦讓胡斐保持著極度的亢奮,維持著魔性與人性的微妙平衡,他深深明白要暫時中止這種痛苦,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自身崩潰之前摧垮敵人,因此清兵驚恐地發現此人的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種莫名殘忍的快意……
潰逃與踩踏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胡斐還在不緊不慢地前進,但凡掉頭逃命速度稍有落後於他的清兵,迎來的都是痛徹心扉但不至於致命的一刀——
這招他們聽老兵說過,滿人入關就喜歡用哀嚎的傷病在陣前充作誘餌,誘使明軍野戰直至士氣崩潰。
前軍迅速潰逃,導致後方遭遇了莫名其妙的災難,原本許多清兵正在有條不紊地棄船登岸,就發現遠處黑壓壓湧來了一批人頭,等他們開弓搭箭準備迎戰城中亂民,卻發現那幫人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衣甲,忙不迭地踏碎了登船木板、踹翻滿地輜重,甚至毫不猶豫地踩在同袍的身上,鬼哭狼號地往冰涼的河水裡跳去。
胡斐見水門街為之一空,才顫抖著佝僂起身體,將柴刀收回腰間。半明半暗的燈火闌珊間,還能看見柴刀刀身上,殘留著江聞那一行很細很小、歪歪扭扭的題字——“小樓一夜聽春雨”。
洪文定也直起身來,慢慢推開了傅凝蝶的攙扶,轉身望向了崇安縣城的另一頭。
如今臨縣清兵已經被制約到了城外,暫時無力干擾戰局,他開始擔心另一邊獨鬥淨鬳教的小石頭,是否也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危機。
然而他現在還法抽身前去支援,崇安縣城這個亂局還有最後一處乾坤未定,就連他都沒有幾分把握。
傅凝蝶縱身而起躍過了胡斐,在巷子口對著洪文定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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