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方當銷鋒散馬牛
在江聞接觸到的揮犀客中,袁承志雖然說話挑挑揀揀,但出口之言都是確切中肯,不曾編造;趙無極說話則雲山霧繞,如海市蜃樓般琢磨不透,從來不肯明言;而最渾蛋的就屬駱元通,他說的話從來都是真假參半,甚至九真一假,讓人不知不覺地就著了他的道,活該女兒被人拐賣到大山裡。
此時東山之月已經橫亙於玉女峰上,袁承志隨即辭別江聞表示要回客房歇息,而江聞也拱手道安,打算去看望通天殿後邊住著的幾個弟子。
由於馬伕老葉和四頭石獅子,習慣性地住在天鑑池邊,故而如今住在武夷派通天殿的人其實並不多。
像紅蓮聖母與六丁神女一行,仍舊回到了下梅古鎮的客棧上居住,眼下她們正抓緊調派人手物料,修建位於玉女峰上的紅陽教分舵,以她們的行事速度,江聞都懷疑能趕在端陽前喬遷新居。
而紅陽護法丁典,雖然也默默跟著來到了武夷山,但他與紅蓮聖母之間的情債仍舊未能理清,又不願意借住在武夷派的房子裡,便只向馬伕老葉要了一席鋪蓋,自己找了個崖間石窟住下,終日與懸棺殘骨為伍去了。
江聞不太理解他的用意,但他自己也曾經跟小明王棺槨住過一個單間,確實感覺住在那裡僻靜清閒,也就任他去了,全不認為是自己的武夷派待客有什麼疏漏。
江聞帶著傅凝蝶在通天殿門口吹了一會凜冽山風,便神清氣爽地往弟子們的住所走去。
殿後的這三間廂房是新修的,門環鋥亮泛著冷光,窗欞乾淨得能映出月影,青灰地磚剛鋪不久,磚縫裡嵌著新落的燈花,就連松木板壁也是新伐的木料,淺黃木紋中散發出好聞的氣味。
這座大殿還沒被江南梅雨季的潮氣浸過,各房門楣上新漆的墨色,濃得像化不開的硯臺,似乎每扇門後都藏著新啟的江湖模樣。
“師兄!師父來看你了。”
江聞一推房門就走了進來——說來慚愧,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自來到弟子的房裡,只見屋裡是弟子廂房標配的一床一桌一櫃,桌邊則是一扇外推窗。
“你爹今天來過?”
江聞環顧一遍,地上是用新布纏了半圈的木床床腳,垂在靛藍粗布床幔下——床幔是新裁的布,沒半點補丁,床上被褥疊得不算齊整,卻乾淨得很,但被角沾著剛炒好的豆子碎殼,還有粒沒剝的豆子滾到床底,旁邊是塊吃剩的麥餅。
小石頭則是在一片水汽氤氳當中,舒舒服服地躺在熱湯裡,偶爾才伸出手往大木桶底下加一點柴火,確保溫度保持在微微滾燙的狀態。
“上午來的。師父,師妹,你們來了。”
傅凝蝶鬼鬼祟祟地跟在江聞背後,擠眉弄眼地不說話,手法極為熟練地從房間的枕底床邊摸索著。
只見她先是摸走了兩顆裹著新紅紙的麥芽糖,糖紙沒半點褶皺;隨後又摸走一架新做的桑木彈弓,皮筋是新的棉線繩;最後是嶄新的竹蜻蜓,還有小半袋打鳥用的圓石子。
江聞斜睨了傅凝蝶一眼,傅凝蝶連忙把東西往自己的衣服裡揣好,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地幫小石頭試水溫。
小石頭這次在崇安城中,獨自對戰了八具儺神屍,硬生生拖延住出一個半時辰,屬實令人驚詫。
要知道根據淨鬳教的頭目交待,這八具儺神屍被前人以密法炮製而成,取數百乃至上千年不等的屍骸仙蛻,外以桃木生漆繪成掩面,內敷五石之英填為五臟,兇猛非常。
所謂掩面,是古代死者葬儀式,其源甚至可追潯至上古三代之前。
按照《禮記·祭法》所謂“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變也”的說法,唐、虞、夏、商、週五代都將死去者稱為“鬼”,可見人死為鬼的觀念應當出現得很早,而甲金文字中的“鬼”字又都將人的頭部進行模糊化處理,似乎就是在表示“鬼”的頭部還有特別的保護。像良渚文化墓葬中曾發現“玉掩面”,可以推測覆蓋死者面部是起源很早的上古葬俗。
周代流行玉覆面,形制多樣。《儀禮·士喪禮》“商祝掩、瑱,設幎目”,意即將長五尺的方巾的下兩角打結於死者頤下,然後向上覆蓋死者面部,再於死者頸部環繞打結,將整個頭部包裹,此後再加上覆面。禮書所載“布巾”、“面具”、“面罩”、“幎目”等皆遮掩死者頭部之物。
依照《論語·為政》孔子所謂“周因於殷禮”的說法,周代的覆面之葬俗很可能源於商代,所以《士喪禮》稱執行此葬儀者為“商祝”,即行殷禮的祝官。以葬俗而言,將死者頭部用布覆掩,並加以幎目、覆面,經此法處理後,死者的面部不可得見,因此甲、金文字的“鬼”字所摹寫的人形,皆模糊化其面部,當即此種葬俗的反映。
這門密法儀式與對“鬼”的解讀,恐怕來源十分久遠,甚至可能與“彭祖”遷徙至武夷的時代相當,遠遠早於商周時代祭尸禮中上古習俗的遺存。
而肚子裡裝填五臟地法術,被稱為“裝藏”之法,則在漢藏佛教皆有。
裝藏之法旨在模仿人體結構,在佛像內建入“五臟”,使其“活”起來。佛經中多次提及將經典或咒語安置塔、像中,認為置經咒可使塔像有神力。
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記載:“有菩提像,其塵不集,如新塑者。相傳此像初造時,匠人依明堂,先具五藏,次四肢百節,將百餘年,織塵不凝焉。”這便是另外一種裝入內臟器官的方式,且並非依據佛教傳統,顯然是中土自創,結合明堂的規制去裝造佛像,並在歷朝歷代均有變化。
而這幾具儺神屍的“裝藏”之法更加詭譎,一方面沿用佛教手法,用了“生身舍利”進行安奉——
生身舍利,原本乃是“定慧之所燻修,甚不易得。”“其色有三,骨舍利色白,發舍利色黑,肉舍利色赤,獲聖果者皆有。”
但是此類舍利殊不易得,江聞強烈懷疑就是淨鬳教的教主盜取了扣冰古佛的舍利,然後混合普通的弟子舍利,比如“骸骨與屍炭,所謂身種舍利;發爪及衣服拂珠等被氣所燻之物件,謂毛絮舍利。”而這些“弟子舍利”的源頭,很可能就是湛廬山中那些殘留著指甲抓痕和屍油的“煉人爐”。
最後才以玉屑、丹砂、明珠,太乙餘糧,石中黃子為主體,分別加入華陰赤土捏塑燒製成形,又在肩肘腰膝踝五處分別置不同的密咒,最終讓儺神屍擁有了行動自如的能力——
只是不知為何,這些死而復生的軀體即便受滿了香火供奉祭拜,也只能在特定星象正當天際時行動,同時會在日出之時頹然倒地。
縱使限制條件極多,尋常武林中人遇上這些力大無窮、悍不畏死的儺神屍,怕也只能飲恨而終,然而它們偏偏遇上了同樣不講道理的小石頭,靠著極耐苦戰的韌性,愣是將八具儺神屍耗到了不能動彈,隨後被武夷派的四尊石獅子一手一個,全都打包扛回了武夷山上……
江聞檢查了一番小石頭的傷勢,發現原先遍佈全身的傷痕創口,在塗過祛腐生肌的金瘡藥,加之連日浸泡秘製藥水後,痂皮已經脫落大半,露出底下新生的粉色面板,預計再過幾天就能悉數痊癒,並且目前來看,也並無毒素感染的跡象。
“傻徒弟,下山前師父不是跟你說過,打不過就跑嗎?”
小石頭從水裡只露出個腦袋,聞言眨了眨眼。
“我記得。但我感覺打得過呀。”
江聞總覺得這心態哪裡不對,這孩子就像曾經衝向風車的唐吉訶德,就算真的見到了多臂巨人,也會一如既往的衝了上去。
這股赤誠之心對於武者並非壞事,但絕不能讓他一個人單獨行動,很容易被“欸我有個點子”“我尋思這玩意能行”“我覺得世界不該是這樣的”一套連招帶上歪路,然後抓都抓不回來。
“罷了。小石頭,這次崇安縣之事記你一大功,想要什麼可以跟師父說。”
小石頭眼裡閃過一絲喜色。
“我想要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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