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要你記住,在文學創作的這條路上,你當求真、務實、嚴謹、創新,要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好這條路。”
“哪天我若是不在了,你照顧好你的師母……”
天色陰沉如水。
轟隆!
一個驚雷在半空中炸響。
緊接著,在這個八月底的夏日,瓢潑大雨墜落下來。
高遠雙拳緊握,高昂著頭,雙目赤紅,扯著嗓子仰天長嘯:“啊!!!!蒼天啊,你為何將他匆匆交於秋風……”
諸葛亮隕落五丈原,劉禪哭相父,喊出的就是這一句。
高遠發自內心、感同身受、愴然涕下。
候機室裡的乘客們紛紛駐足,看著跪倒在地高聲嘶吼的年輕人,一時間面露不解,又目瞪口呆。
李健群眼眶通紅,心疼壞了,雙手捧著他的臉,淚流滿面道:“遠子,斯人已逝,你要堅強,你一定要堅強。
這時候,回學校,回到你先生的家裡,把先生的後世料理好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不哭了,咱不哭了好嘛,我在你身邊呢,你要冷靜,要理智啊,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姐都會在你身邊。”
高遠聞言,瞬間清醒了過來,抹一把臉上摻雜著雨水的淚水,啞著嗓子對李健群說道:“姐,我失態了,但是我……我真的接受不了呀,我的先生他,他怎麼就突然離去了呢?
他怎麼就這麼狠心的呀?!
這讓我……今後還能向誰請教不懂的問題?還能向誰訴說心中苦悶?
他怎麼就不跟我知會一聲,說走就走了呢?他走,經過我允許了嗎?我的先生呀……”
李健群抱著她,淚如雨下:“有我,還有我呢,遠子,不哭,你還有姐,今後姐姐就是你的依靠,姐姐就是你的傾聽者。”
高遠嗚嗚哭著,欲起身,雙腿卻如灌鉛一般,根本站不起來。
梁左見狀急忙攙著他的胳膊,將他扶起來,沉聲說道:“你也別太傷心了,大家都感覺太突然了,先生82歲了,前些年又遭受了那麼多不公平的對待……
先生是突發心梗,昨晚睡下後就再沒有起來,師母今早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氣兒,作古了。
好在……好在先生沒遭罪。”
高遠兩股顫顫,站都站不穩了:“你們怎麼來的?”
陳建功低聲道:“學校派了車,費主任說,務必要接你回去,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無論如何得讓你送先生最後一程。”
高遠涕淚橫流道:“辛苦你們扶我一下,我站不住了,咱回家,回我先生家。”
梁左和李健群一左一右扶著他走出航站樓,上了車,直奔北大。
車子在寬闊的馬路上疾馳,高遠路上一句話都不說,低著頭,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車行速度飛快,不到半個小時,伏爾加進入校園,繞過朗潤湖,停在了湖東岸一棟四層的建築前。
高遠急忙下了車,跟司機師傅連聲再見都不顧上說,飛快地推開門下了車,疾步入了單元,一口氣跑到二樓。
二樓東戶門口堆滿了人,見高遠滿臉淚水跑過來,老師、教授們想跟他說點什麼,最終張了張嘴,安慰的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高遠也顧不上跟他們打招呼,衝進屋裡,一眼就看見先生的遺體擺放在客廳中央。
先生身穿中山裝,披著黨旗,臉上蓋著黃紙,安臥在一張一米半的床中央。
床前立著一個黑色矮几,矮几上豎著先生的遺像。
黑白照片中,先生笑容慈祥,依然那麼和藹可親,像極了平時課上的樣子。
照片下面擺著個香爐,香爐裡的三支檀香飄散著渺渺輕煙。
另有三個食碟擺在香爐下面。
注視著先生的遺像,高遠崩潰了。
他快步走上前,撲通跪下,任淚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
他狠狠磕了三個頭,腦袋磕在冰涼的地面上砰砰作響,再抬起頭來,他嚎啕大哭:“先生,徒兒來晚了呀!
“您怎麼說走就走啊,怎麼就不知會徒兒一聲,就這麼撒手不告而別了呢?您讓徒兒今後有話跟誰去說,有心事跟誰去訴呀?
沒見到您最後一面,您知不知道,徒兒這輩子悔死了呀……”
他跪著挪到先生身前,揭開黃紙把臉緊緊貼在先生蒼白的面孔上,任由淚水肆無忌憚的敲打著先生白紙一般的面龐。
在場的眾人無不動容,痛哭流涕。
這淚水,不僅是為北大失去了一位優秀的老教授而流,也是為南之先生故去之後還留有這麼一個不忘師恩的好徒弟而流。
南之先生的大徒弟汪若水走過來,俯身攙著高遠的胳膊低聲說道:“小師弟,起來吧,大家都理解你這會兒悲痛的心情,但你也得接受現實,先生已經走了,當務之急是安排好先生的身後事,你得堅強,咱們都得堅強起來。”
高遠猛地抬頭,直視著他,然後抱著他的大腿悲聲痛哭道:“師哥,我……我來晚了呀,先生怎麼就突然走了呢?我真接受不了呀師哥。”
汪若水也跪了下來,摟著高遠泣不成聲道:“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呀師弟,別說你接受不了,我接到學校領導電話通知的時候,也覺得跟天塌了一般……
誰能想到咱師父在睡夢中說沒就沒了呀,咱們還沒來得給師父盡孝,師哥的心裡也難受啊……”
師兄弟兩個人抱頭痛哭,看得在場的眾人無不動容,淚如雨下。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沙發上,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捻著一粒紅豆項墜默默垂淚。
高遠強撐著站起身,忍著雙膝劇烈的疼痛走過去,又在老太太身前跪下來,緊握住老太太的手,淚流滿面道:“師母,您放心,家裡有我在呢,還有我師哥師姐們在呢,先生的身後事,孩子們會辦得妥妥當當的,讓先生入土為安。
孩子向您保證,今後您就是我的母親,孩子會好好孝敬您的。”
溫柔撫摸著他的面龐,老太太流著淚勉強笑了笑,“我放心,我放心著呢,有你這孩子在,有你師哥師姐們在,師母很安心。
小遠,你瞧啊,這是你先生年輕時給師母的定情信物。
你先生奉王維為詩仙,他說,王維的詩是充滿了大愛的。
他還說,這首《相思》,借詠物而寄相思,風格明快,卻又委婉含蓄,語淺而情深,像涓涓細流,又如滔滔浪波。
正如他對我的感情,你先生說,愛情就是如此,柴米油鹽長流水,生老病死如波濤。
小遠不哭,人終有一死,這是歸宿,師母看得開。
師母前半輩子有你先生的陪伴,知足了。
後半輩子有你陪伴,師母更知足了。
好孩子,你先生走了,他沒受罪就走了,這就是他最大的福分。
不哭,我不傷心,你也甭傷心。”
說著,她把項墜系在了高遠的脖子上。
“娘啊……”高遠把頭埋到師母的雙膝中,抱著她,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趙建福走過來,輕輕拍著高遠的肩膀,低聲說:“好了,挺大一個老爺們兒,你振作一些,後面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拿主意呢,哭哭啼啼的,只會給你師母增添心理負擔。”
高遠把頭從師母的雙膝中抬起來,看一眼趙建福,擦乾眼淚,說道:“趙老師,麻煩您給我拿一套孝袍子來吧。”
趙建福抽抽嘴角,為難地說道:“高遠,現在不興這個啊。”
高遠一瞪眼,暴喝道:“我不管那個,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爹沒了,兒子給爹披麻戴孝天經地義,誰想告,讓他媽告去!”
趙建福嘆息一聲,妥協道:“你等等吧,我去請示一下校領導。”
十分鐘後,趙建福回來了,將一件白色孝袍子遞給高遠,低聲說道:“校領導考慮到情況特殊,請示了教育部的領導後得到批示,准許你以孝子的身份為南老送行。”
“謝謝老師。”
高遠說完,脫下溼漉漉的襯衣,把孝袍子穿好,圍腰繫了條白帶子,又麻煩幫忙的女老師給自己的布鞋上面繃了白布。
他鄭重給趙建福磕了個頭以示感謝,然後走到靈床側面,再次跪了下去,頭抵住先生的身體,手伸到下面,緊緊抓住了先生冰涼的手,久久不肯放開。
在場的眾位學校領導、教授、老師、同學們皆感慨一聲:高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啊。
旁邊文學專業的同學們早已泣不成聲。
來給南老送行的人很多,一連三天,高遠都在不停地磕頭。
高躍華在南老的遺體前鞠了三躬,看著眼眶烏黑,臉頰消瘦,給自己磕頭致謝的侄子,啥也沒說,嘆聲氣,重重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
南老的遺體告別儀式三日後在八寶山舉行。
脫下孝袍的高遠穿一身黑色中山裝,將先生的骨灰盒安放進墓穴中,看著匠人們蓋上石板,用水泥將墓穴封好,他跪下去衝著石碑磕了三個頭,又灑下一杯酒。
這才挽著師母的胳膊一步三回頭的出了墓園。
之後的幾天裡,同學們發現,高遠按時上課了,但他時常輕輕摸索著脖子上掛著的項墜神情恍惚。
傍晚之時,落日的餘暉灑落在未名湖畔。
高遠孤獨地坐在長椅上,懷抱一把吉他,聲音傷感且悲涼,輕輕彈唱著一首歌曲:紅豆生南國,是很遙遠的事情,相思算什麼,早無人在意……
醉臥不夜城,處處霓虹,酒杯中好一片濫濫風情……
最肯忘卻古人詩,最不屑一顧是相思,守著愛怕人笑還怕人看清……
春又來看紅豆開,竟不見有情人去採,煙花擁著風流真情不在……
査建英、王曉萍、黃蓓佳、吳北玲等幾位女生相擁而泣。
楊迎明、陳建功、葛兆光、梁左、蘇牧幾人眼眶泛紅,望著高遠蕭瑟的身影默默嘆息,也不知道如何去勸。
南老的突然離去,對他的打擊比想象中還要大。
大家真害怕他從此一蹶不振了。
這時候,系主任費振剛走了過來,對幾位同學說道:“你們回去吧,我過去跟小高聊聊,大家放心,他會聽我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