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是在樓底下被張德凝堵住的。
明兒是禮拜天,梁左、陳建功幾個人正商量著要不要去市裡逛逛。
高遠說:“去什麼市裡啊,乾脆來我家吧,還近,我給你們做好吃的。”
小夥伴們愉快地答應下來。
張德凝這次是有備而來,見到高遠她起初還不太好意思,笑容僵硬。
高遠也不是個拿腔拿調端架子的人,當然,前提條件是稿費你得給到位才行。
一見張德凝尷尬地笑著,高遠主動給她遞了個臺階。
“師姐跟主編商量過了吧?”
張德凝忙點頭,從包裡拿出來一個信封,遞給高遠道:“師弟,師姐這次丟人了,回去後被林主編狠狠批評了一頓,主編說師姐鼠目寸光,只看重眼前這點兒利益,覺悟還是不夠高啊。
師姐吸取教訓,這不給你道歉來了麼。
偌,這是三百五十塊錢,我來之前從財務那裡支取的,已經幫你代簽過字了,你的稿費,我們《BJ文藝》頂格給,快收起來吧。
你那本《李志遠》可以給我了吧?”
高遠把信封接過來,笑道:“道歉可不敢當,您也是為了雜誌社著想,小說,自然會給您的,這個您不用擔心。”
他早有準備,也料定了張德凝會去而復返。
從布兜子裡拿出一沓稿件,遞給張德凝道:“這是影印件,原稿我得留著,還得改成劇本。”
張德凝立馬接過去,笑成了一朵月季花,“明白,我先看看。”
她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倒不是說對高遠的文字沒有信任感,她之前從梁曉聲那裡看過《瞧這一家子》的劇本,高遠的文字和講故事的水平她都非常認可。
她主要看的是這個故事。
好傢伙,剛看了個開頭,她就被故事吸引住了。
李志遠這個人物被高遠刻畫得栩栩如生,他從站臺灰頭土臉地走出來,坐上在外面等候多時的毛驢車,跟趕車的栓娃子交流那段描寫,更是看得張德凝熱淚盈眶。
“李老師,你是大城市的學問人,到俺們村來受這個罪,可惜了了。”
“栓娃,話不能這麼說,領袖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這也是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來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
“李老師,你就別瞞俺了,俺聽說過嘞,學問越多越反動,你就是來接受改造的。”
“哦?你是怎麼知道的?”
“前不久,俺們村小連校長帶老師一共五口人全被公社革委會那幫驢貨帶走了。
才三天,就聽說老馮校長挨不住皮鞭子抽,一頭撞在牆角上,死了。
人說,老校長的太陽穴上老大一個口子。
那血,混著白漿子淌到地上,滲到磚頭縫裡去,叫人看了……”
“觸目驚心?”
“俺不懂,也記不住這些詞兒,反正就挺嚇人的。”
“後來呢?老校長就白白死了?”
“後來?可不就白死了麼。革委會那些驢貨還跟你解釋啥嗎?他們找了張草蓆裹裹就把老校長埋了,就埋在村西頭兒亂墳崗子那兒。
校長下葬那天,那幫畜生把老師們都帶過去了,說是警示、教育、端正態度、有利於改造啥的。
你沒見那個場面,畜生們使一根手腕粗的麻繩,把老師們串成一串,押著走,不讓抬頭。
老師們戴著高帽子,掛著大牌子……
俺不認字,也不知道那牌子上寫了啥,反正不是啥好話。
但是俺眼不瞎,一眼就看出來老師們都捱了打。
俺們村小一共才四個老師啊,有三個胳臂都被打折了,那個紅霞老師,女老師,讓那幫驢貨打得鞋都穿不上,腫的老大。
她光著腳,邁一步就一個血印子,邁一步就一個血印子。
村兒裡的老少爺們兒們都掉淚了,但沒一個人敢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