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李武趴在床上,臀部傳來陣陣灼痛,心中盤算著如何給阿魯帖木兒製造些麻煩。
投桃報李乃理所當然,況且他奉朱棣之命前來,並非為了服從阿魯帖木兒。
正在思索間,張武、薛祿等人來訪。
二人滿含關切地看著李武。
跟來的胡長勇目睹李武的狼狽模樣,忍不住說道:“終究是我們根基不足,不然也不至於如此。”
李武輕輕擺了擺手,說道:“這跟那件事無關,他們若要找茬,總會找到藉口的。”
張武接過話問:“那咱們接下來怎麼做?明天的訓練是不是按照別人的安排來?”
“不成。”
李武搖了搖頭:“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把所有人都累傷了。
還是按我們的計劃進行吧,要是再有人找事,大不了,張武,你就替我挨軍棍。”
說到這裡,李武語氣變得強硬:“咱們漢人可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一定要和他們鬥到底,看看最後誰能壓服誰。”
張武點點頭,其他人聽到這話也都露出兇狠的表情。
沒錯。
就看最後,誰怕誰!
……
---
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李武忍著屁股上的痛楚,與張武等人交談了一會兒,隨後便讓他們各自返回。
大家都是軍人,向來直率慣了,也不擅長玩那些矯揉造作的戲碼。
因此,張武等人見李武有意休息,也沒多想,來得急,走得也乾脆。
喧囂過後迅速歸於平靜,這種寂靜最能惹人心煩。
在這種氣氛裡,李武感覺屁股上的疼痛更明顯了,但轉念一想到軍營裡的訓練情況,即便有些疼痛可以緩解,還是忍不住憂心忡忡。
李武剛才說得雖強硬,但也明白,只要他們一天無法適應老騎兵的強度,阿魯帖木兒就能始終握著一個光明正大的藉口,隨時找茬生事。
所以,必須儘快適應才行。
可怎樣才能快速適應呢?
畢竟,他們也是有血有肉、會痛會受傷的人,適應需要時間。
而且,這個過程根本無法跳過。
李武嘆了口氣,不過,總要想想辦法縮短這個過程的時間。
不只是擔憂阿魯帖木兒的挑釁,他自己也想盡早提高訓練強度,這是成為精銳騎兵必經之路,而且還要比別人練得更刻苦。
想到這裡,李武忽然想起去年自己高強度訓練時,朱高煦給他的幾味好藥。
這些止血生肌的藥物,或許還能幫助進一步提升訓練強度。
李武上輩子經營過藥材生意,對這類藥物略知一二,比如三七、白芨等都是不錯的藥材,可惜北平附近沒有生長。
看來,想要免費獲取野生藥材是行不通了。
李武心中盤算著是否能從朱高煦或是醫館那位胡老頭那裡撈點好處,越想越覺得囊中羞澀,若是手頭寬裕些,給手下置辦些上好的藥材也不是難事。
忽然間,他又想起了石冷,不知石冷的身體恢復得如何。
幾天前,他已經疏通了渠道,只待石冷身體好轉,便能讓金叔組織一批人馬前往遼東挖金礦。
等到有了啟動資金,李武就可以重新拾起自己原先的營生。
正當他思索之際,譚淵帶著幾個漢人百戶前來探望。
李武應付了幾句,眾人坐下後,譚淵卻完全無視他的招呼,徑直走到跟前,目光落在李武的屁股上。
雖然傷勢不算太重,但也足以讓譚淵稍感寬慰。
不過,他依舊忍不住數落起來:“你何必逞強呢?他又能對你怎樣?”
李武趁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也不想看他們這樣說我。”
譚淵聽罷,既覺得欣慰,又有些責備李武太過糊塗,最終只是嘆息一聲,在一旁坐下。
其餘幾人看到受罰後的李武,都深有感觸。
其中有個姓柳名升的人,性子急躁,此刻滿腔怒火,憤憤說道:“這些人未免欺人太甚!難道他們沒意識到這裡是哪裡嗎?”
另一個人接過話茬:“大家都是大明的將士,別搞內鬥。”
“我們願意這樣嗎?”
柳升反問,“你看看他們是如何排擠我們的,那些傢伙本就互相熟識,才一天時間,一群人就圍繞著阿魯帖木兒轉了。
我實在不懂殿下為何如此安排。”
此人越說越激動,忍不住握緊拳頭錘擊大腿。
“老柳,說話注意分寸。”
譚淵呵斥道。
柳升與李武素有交情,如今同駐一營,更視李武為知己。
此刻被譚淵提醒,雖心有不甘,但還是將未盡的話語嚥了回去。
而李武此刻也在思考一個問題。
朱棣為何要這般佈置?
無論怎麼想,李武都覺得朱棣必定另有謀劃,否則這種安排簡直糟糕透頂。
可李武始終無法猜透朱棣的後招藏於何處。
既然如此,再多猜測也無濟於事。
李武只能從自身出發,琢磨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他揉了揉眉頭,心中思慮,緩緩開口:“事情遠非我們想象的那般糟糕。”
此言一出,眾人齊刷刷看向李武。
李武繼續說道:“從表面看,五百多名漢人面對一千七百多蒙古人,而且職位最高的兩人並非我們的人,似乎根本無法將這些蒙古人拉攏到我們這邊。
但殿下為何如此安排?這其中必然另有深意。”
“試想,人少時易聚,人多時易散,自古皆然。
蒙古人真的是一塊鐵板嗎?並非如此。”
李武回憶起初入軍營時的情景,想起莫比合與胡長勇之事,周圍圍觀的蒙古人不少都在煽風,甚至期待莫比合出醜。
接著,李武說道:“別忘了,營裡的蒙古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投降的,而我們的千戶裡其他的蒙古人,像莫比合等人,則是在戰場上被俘的。
當初他們的駐地不同,足以表明他們並不親近。
現在投降的那些會不會看不起被俘的?而被俘的當初也是為了替乃兒不花解圍,才與我們發生遭遇戰,他們又會否對那些直接投降的有所不滿?”
幾人聽後,眼中閃爍著光芒。
柳升更是激動地拍案而起:“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剛剛我還誤解了殿下,說到底殿下太厲害了。
怪不得殿下要把那些被俘的安排進來,原來是要先拉攏他們,再各個擊破啊。”
譚淵也不禁感到震驚,他知道李武一向聰慧,卻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解,真是智勇雙全。
更關鍵的是,旁人不知,他卻清楚,朱棣當初的安排其實只是隨機為之,只不過當時朱棣任命的職位最高的指揮同知是他的人。
朝廷突然派來阿魯帖木兒,讓朱棣措手不及。
他正為此苦惱,沒想到李武寥寥數語便為大家指明瞭一條路,怎能不令他驚喜?
譚淵看向李武的目光愈加明亮,心中也愈發自豪,真是不錯,自己的眼光果然沒錯,竟挖掘出瞭如此人才。
此時,李武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略顯陰沉。
“阿魯帖木兒仗著同知的身份,對我們明刀明槍,我們豈能坐以待斃?自然也要暗中反擊才是。”
幾人一聽,立刻又將注意力集中到李武身上。
暗箭誰不愛呢。
只聞李武開口說道:“若非隱秘行事,趁機挑撥這些人的內部紛爭,我都覺得自己愧對捱過的這幾頓棍子。”
其餘幾人頓時目光一亮。
一旦對方自相殘殺,那些被擒的蒙古人,即便起初不願歸附李武等人,也會被迫站到這邊,到那時,不論阿魯帖木兒是否苦惱,單憑譚淵掌控半數兵權,想要為難阿魯帖木兒,豈不是輕而易舉?
接著,眾人興致勃勃地開始商議具體步驟,個個情緒高漲、面紅耳赤,時不時丟擲一些令人咋舌的計策,完全超出李武的認知範圍。
甚至有人手段極為。
隨著夜幕降臨,李武住處隱約傳來幾縷陰冷的笑聲。
……
武者,重於習武。
當武者間產生分歧時,往往傾向於最直接的解決之道。
那就動手試試吧。
因此,要想讓兩撥血氣方剛的漢子互相爭鬥,並不需要複雜的設計,特別是雙方本就存有隔閡的情況下。
只需抓住他們之間的嫌隙,不斷挑唆,便能讓矛盾逐步升級,最終爆發。
起初,只是幾個人私下議論。
被收編的那夥人,如何看不起莫比合等人,又嘲笑他們在戰場上丟了自己的臉。
漸漸地,談論此事的人越來越多,訊息也不知不覺傳入了莫比合耳中。
剛開始,莫比合對此並不在意,但隨著時間流逝,全軍上下都在傳播類似的言論,他再也無法保持最初的平靜。
特別是當越來越多被收編的人認同這些說法,甚至附和嘲笑時,莫比合內心彷彿燃燒著一團烈火,不斷煎熬著他。
於是,在某日午間用餐之際,李武友善地走近莫比合身旁。
“嘿,兄弟,看你近來狀態不佳,平日得多留意才行。”
莫比合煩躁地瞪了李武一眼:“別裝作不知道那些話。”
“因為這事兒困擾你?”
莫比合沉默不語,算是預設。
李武真誠勸慰:“說實話,我覺得那些話有些過分,我認為你們依然很強大。”
此言一出,莫比合一巴掌拍在桌上激動起來。
“你真的這麼想?”
“我認為這沒錯。”
這樣的肯定,無疑是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莫比合看向李武的目光瞬間變得柔和了許多,但緊接著,他又想起了那些輕蔑的話語,怒火再次湧上心頭。
在他看來,他們在戰場上的尊重卻被所謂的同胞一次次嘲弄。
李武適時地補充道:“那些傢伙根本不敢出手,直接就投降了,他們有什麼資格批評你們?再說,當時你們還不是為了救他們才匆忙與我們交戰的?要是我們擺出架勢,精心準備,結果還不一定怎樣呢。
從哪個方面看,我們都比那些懦夫強。”
“正是如此!”
莫比合興奮得拍腿,目光也愈發明亮,彷彿李武完全理解他的心思。
相比之下,兩人的氣度、胸襟和見識,與那些嘲笑他們的人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隨後,莫比合咬牙切齒地說:“真想好好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見識一下真正的強者是什麼樣的。”
李武點頭表示贊同。
“沒錯,真刀打一場,贏了他們,自然能讓他們的嘴巴閉上。
話說回來,我們武人不就重視這份尊嚴嗎?平白無故被詆譭,換了誰都不甘心。”
李武說完這句話後,立刻換上了關切的表情,話鋒一轉勸說道:“不過,你千萬別衝動。
你們要是和我們發生爭執,同知或許還能偏向你們;但你們要是和他們鬧翻,你覺得同知還能護著你們嗎?別跟我說你不害怕同知。”
“我怕他做什麼?當年丞相在世時,他見到我也得客客氣氣……”
莫比合越說越起勁,忽然意識到丞相死於李武之手,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武倒吸了一口涼氣,表情略顯尷尬,但他很快調整了情緒,裝作沒聽見莫比合的話,繼續按計劃往下演他的臺詞。
“要是你們也能遵守君子協定就好啦,大家事先約定好,散營之後,就在營外較量一番,輸了也不許告狀。
要是能做到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贏他們一次,誰強誰弱一目瞭然。”
莫比合聽了這話,眼睛一亮。
心裡暗罵,誰說我們蒙古人不懂規矩的?這在我們那兒叫做勇士契約。
……
吃完飯後,兩人各自離開。
沒過多久,李武就聽說,莫比合與德立索兒約好了次日在營外草場展開對決。
德立索兒是另一個蒙古千戶長,也是那些投降將領中的領頭人物。
李武得知這個訊息後,嘴角浮現一絲笑意。當日,其餘漢人百戶得知此訊息後,皆是開懷不已。
近來,他們暗中謀劃已久,無論何時何處,都有機會煽風。
此前,因莫比合與德立索兒兩派間的爭端已積累頗多,而今,事態擴大至此,已成定局,只需坐觀其變即可。
次日清晨,李武喜形於色,正待看熱鬧時,三位不凡之人來訪。
剛一相見,朱高煦便急匆匆奔向李武,繞著他轉了一圈,確認無虞後,憤憤然說道:“李武你且放寬心,這廝若倚仗權勢欺你,待會回去我必替你擺平。”
李武莞爾一笑,這孩子倒是講義氣,隨即輕搖其首道:“你若出手相助,豈非讓我借勢欺壓他人?”
朱高煦滿不在乎地答道:“便是讓他吃癟又如何。”
李武無奈地再次搖頭,轉而無視這位莽撞少年,將目光投向朱高熾與朱高燧兄弟倆。
朱高熾年僅十三,卻已有幾分圓潤之態,身形略顯臃腫,雖無英氣,但頭部微動間便顯現出雙下巴,顯得頗為憨態可掬。
至於朱高燧……乍一看,真像從哪戶人家廚房出來似的,膚色黝黑,若非五官與幾位兄長相似,怕是會引起旁人疑慮。
寒暄過後,朱高燧默然退至一旁,言語不多;朱高熾則主動與李武攀談:“小兒頑劣,李百戶切勿見怪。”
年紀尚幼,卻已頗具書卷氣息。
李武笑道:“二公子豪邁爽朗,怎會有怪之意。”
朱高熾聞言亦微笑,隨即告知李武一個驚人之事:“阿魯帖木兒之事,小兒確不宜參與,即便父王亦不便插手。”
李武略感困惑,凝視朱高熾。
朱高熾目光明亮,眼含誠意,彷彿與故交敘舊般輕鬆隨意地說起此事:“阿魯帖木兒到任後,父王曾送賀禮,然其並無回應,反倒寄信至涼國公府。”
朱高熾目光深邃,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向李武淡淡開口。
末了,他輕聲補充了一句:
“數日前,父王與道衍大師交談時,我恰巧在場。”
……
李武自詡不算愚鈍,豐富的經歷讓他能迅速領會他人話語背後的含義。
朱高熾的話剛落,他腦中已浮現諸多聯想。
他首先意識到阿魯帖木兒的背後或許站著藍玉的影子。
藍玉與朱棣因朱標結怨一事雖非秘密,但也不盡人知。
藍玉一直警惕朱棣,認為其有覬覦皇位之意。
如今朱棣於漠北大展威名,藍玉派個釘子過來實屬正常。
這樣便解釋了為何阿魯帖木兒身為降將,竟敢在朱棣的親衛隊中肆意妄為,而朱棣遲遲未將其除掉。
朱棣既不敢也不能動手,因為誰也不知道朱元璋是否默許藍玉這麼做,更不清楚這位老人內心的真實意圖。
年邁的朱元璋愈發難以捉摸,權謀手段愈加爐火純青,在殺伐間將朝廷掌控得滴水不漏,宛如一頭沉睡的雄獅,即便打鼾,亦能讓旁人戰慄。
李武深吸一口氣,目光轉向朱高熾。
這般訊息雖不算絕密,卻也並非尋常閒聊,朱棣居然毫無保留地告知朱高熾,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小小年紀就讓皇子參與這類事務,這是培養還是試探?
朱高熾全然不知自己言語給李武帶來的種種思索,看似無意地用小胖手撓撓頭,帶著孩子氣的天真說道:“此事李百戶切勿廣傳,這是我從父王處聽來的。”
稍作停頓,他瞥了一眼朱高煦,繼續道:“常聽二弟說起你,知你們交情匪淺,初次見面卻覺親近,故而告知於你。
若是洩露出去,我必遭父王責怪。”
一邊說著,他憨態可掬地笑著,雙下巴隨之顫動,顯得格外逗趣。
然而,李武聽完卻不由自主地猜測,朱高熾這番話是否別有深意,暗中點撥於他?
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真的能展現出如此成熟的態度嗎?
這難道就是傳統貴族對長子的教養方式?
總覺得他話中有話,含而不露,卻又讓人絲毫不覺違和,只覺親近隨和。
真是不可輕視。
李武深吸一口氣,不管是否是自己的臆想,開口時已換了稱呼,即便朱高熾尚未正式成為世子,他也恭敬地稱其為:“世子,李武絕非多嘴之人。”
朱高熾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說道:“你不必太過拘謹,若是一不小心傳出去,我也不會責怪你,頂多被父王訓斥幾句罷了。”
說完這話,朱高熾滿懷期待地看著李武。
李武無奈一笑,友好地回應,心底卻忍不住腹誹。
呵,好話壞話都被你說盡了。
這時,老二朱高煦按捺不住,拉過李武到一邊,小聲在他耳邊說道:“看看我家大哥這愣頭青的模樣,你說氣人不氣人?這麼點小事,有什麼好囉嗦的,回頭我幫你收拾阿魯帖木兒,看他能把我怎樣,就算他仗著藍玉撐腰又能如何。”
李武聽著這些話,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