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北鎮撫司詔獄。
牢室中的辛纓目光黯淡,被重重的枷鎖和鐐銬壓得喘不過氣。
她身上的赭色囚衣早被膿血浸染溼透,滿身皆是數不盡的鞭痕,一條斷腿上皮肉外翻,露出森森白骨。
“來人,我要見夏弘允……”
昨日太子夏弘允剛登基,今早太監就拿著賜死她的聖旨送她上路。
她不信夏弘允如此待她。
自己嘔心瀝血籌謀多年,助他當上太子,登基為皇。
他也曾深夜執手相看,信誓旦旦,阿纓扶我凌雲志,我攜阿纓踏青雲。
日後定將還大周海晏河清,許她肆意馳騁疆場,封侯拜將。
這詔獄,便是他說的海晏河清,封侯拜將?
“放肆!陛下的名諱也是你能直呼的?”獄卒獰笑著回過頭,衝她甩了一鞭子。
“判你斬首的告示已經貼去城門,由你父親忠國公親自監斬。你弒母在先,刺殺皇子謀反在後,若非忠國公大義滅親,親自舉報,你怕是會連累全家滅九族!”
他居然……要她死?
辛纓氣息微弱,譏諷苦笑:“我弒母?他大義滅親?沒有我和母親,辛遠就是個廢物,哪能當上忠國公……”
枉她幼時將父親敬若神祇,此生立志要像父親這樣征戰沙場,封狼居胥。
經過甘州一戰,她才頓悟。
他竟是個只會躲在營帳,當縮頭烏龜的貨色!
當年求著母親隨他征戰沙場,坦然享著母親的軍功數十載。
而自己眼裡,殘病臥床,不通兵法的母親,居然是曾震懾大周,擊退蠻夷千里的大將軍!
母親為保全家榮華,隱姓埋名躲在庵堂清修。
而他卻忙著迎娶平妻,過繼嫡子。
使她母親含恨九泉。
她這兩年憋著一口氣,扶持夏弘允上位。
不過是想將母親的榮光公諸於眾,令天下人知道,所謂的救國英雄,是負心鼠輩。
以告慰自己這些年,對母親的疏忽冷淡罷了……
“死到臨頭,還敢大放厥詞!忠國公一世英明,戰功赫赫,怎生了你這麼個汙衊生父的孽障?”
“是啊,忠國公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濟弱扶傾,溫良恭儉,拖著寒腿在宮門前跪了三日求聖上留她全屍,她倒好天天喊冤,搶老子的功,她母親是國公府大字不識幾個的瘸腿婦人,這輩子怕是沒見過戰馬長什麼樣吧。”
這種女兒出生就該被溺死!
白眼狼!
獄卒的謾罵聲不絕於耳,辛纓氣紅了眸子。
這些人每讚賞她爹一次。
就仿若在辛纓的心口中割刀子。
兩年前,甘州烽煙再起,蠻夷犯我大周邊境,連吞數城。
父親辛遠奉旨披甲掛帥,率三軍趕往甘州。
她在庵堂外偷聽到母親也會去,求著父親要女扮男裝隨軍,母親知道後拼死攔著。
她自恃熟讀兵法,武功不弱,偏偏母親從小就對她習武之事多有打壓。
左說戰場刀劍無眼,右說貴女應當溫婉賢良。
氣惱之下,她跟母親大吵一架。
還說母親不過深宅婦人,碌碌無名,一輩子只知誦經唸佛……
難道這世間太平是靠求老天就能求來的?
她偏要不立軍功,誓不回府。
辛纓至今還記得,母親眼中滿是她當時看不懂的怔愣滄桑。
才走十日,母親的腿疾經不住顛簸半路倒下,只能折回國公府,隨後幾次來信催,她都以為是誆她回京的謊言。
去甘州的半月,在她的助力下,辛家軍如有神助,連奪二十城。
辛纓為父慶祝,在營帳內看到她爹抱著長槍痛哭,說是母親給他生了個好女兒,後半生的軍功全靠辛纓得來。
那個決勝千里,將敵軍首級斬於馬下的主帥,如今被長槍壓得直不起腰。
父親望著她,恍惚以為見到年少時的母親。
她本就心懷疑慮,不過稍加引導,就讓對方醉後吐真言。
原來,她走的路,正是母親當年走過的路。
天下女子多英傑,她辛纓不是第一個想要封侯拜將的女子,也不是最後一個被冒領軍功的女子。
她連夜回京,卻只看到母親逝前最後一眼。
父親明明知道母親是被誰害死的,卻笑吟吟娶了那婦人做平妻。
從此她便與辛家決裂,袒露小軍師身份,投身皇子夏弘允,約定她助他登臨帝位,他助她為母報仇。
可最後,也不過是被辜負……
思緒飄回,辛纓聽到死牢外間的門鎖開啟。
是她父親來了,忠國公辛遠。
“辛纓,你若誠心悔過,簽下這認罪書,為父就準你和你母親合葬,讓你到九泉之下再孝敬你母親!”辛遠捏著認罪書遞過去,手中的金鞭錚亮奪目。
辛纓微微睜開染血的眸子,認出他手持的金鞭是母親的遺物。
金鞭是商皇后所賜,可先打後奏。
辛遠覬覦多年,終於在她娘死後得手。
他怎麼配?
“父親……”辛纓身子往瑟縮了些,假意溫順,“女兒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