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五月十五日。
京師左安門,一條曲曲折折的衚衕巷道里。
新科進士袁崇煥(字元素),帶著個黑瘦如鬼的書童,在衚衕中來回踱步。
一個時辰前,主僕兩人從廣東會館出來,一路向南走到廣渠門。
兩人在熙熙攘攘的丁字街逛了一會兒,買些年糕羊肉之類的北地吃食,邊走邊吃,不知不覺就轉入一條衚衕。
主僕兩人將零食吃完,準備返回會館,繞了幾圈,發現衚衕還是原來模樣。
進士及第的袁崇煥,頭腦比較聰明,很快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迷路了。
明代京城內大街小巷,大部分皆為丁字街形式。
南北城門不相對,道路亦不直通,這種城市佈局是出於軍事防衛的需要。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死衚衕,也是軍事防禦的原理。
袁崇煥帶著書童森悌在彎彎曲曲的巷道里轉了很久。直到最後走進一條死衚衕,進退失據。
很多年後,袁崇煥督師薊、遼,遭遇己巳之變,想要繼續往前走,腳下卻沒了路。想要後退,卻到了絕境。
此時此刻,正如彼時彼刻。
“科撈爺(老爺),昨日才去食飯(吃飯),皇上賜給膳食,怎不在京師唔再玩多幾日(多玩幾日)?”
雖是仲春時節,袁崇煥頭上卻都是汗水,他抬頭瞪森悌一眼,操著口不甚標準的官話罵道:
“森悌,仆街仔!給你說過多少回,多學學雅音,學官話,我們在京師一個多月了,你官話學得怎樣?以後跟科撈爺走馬上隨(走馬上任),不客氣話(不會說話),怎麼走?(怎麼行)”
罵完之後,袁崇煥還不解恨,掄起巴掌在森悌臉上留下了兩個印記,讓這位仆街仔記住,東莞仔在北地要少說鄉音,多說官話。
這位三十六歲的廣東進士,忽然感覺有些疲倦。
十八老童生,四十少進士。
袁崇煥十四歲便已補為弟子員,二十三歲參加布政司鄉試,順利成為舉人。
如果時間在此停滯,袁崇煥的科舉之路,即便比不上張居正、嚴嵩等神童,也可說是少年得意!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命運卻總愛和人開玩笑。
二十三歲中舉後,他便開始屢次不第。
連考四次,仍止步於舉人。
直到歷四十七年,第五次參加會考的袁崇煥,終於考入三甲第四十名。
成績不算太差,在進士錄取率不到五萬分之一的明代,能進入三甲,已是人中龍鳳,不是一個學霸能解釋的。
補充一句,萬曆四十七年三甲進士第四十一名,也就是排在袁崇煥後面的那位,姓孫,名傳庭。
四個月前,袁崇煥從廣東趕赴京師大考,迢迢千里,中途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萬曆四十六年冬天,袁崇煥經平江、桂林、韶關、走江西、過徐州、經山東、河北涿州進京。
行程三千里,走了七十多天。
會試是在農曆三月九日,所以他和森悌除夕是在臨清運河漕船上度過的。
如果不是那位心地善良滿臉淳樸的北地漕兵把總,十五兩銀子賣給兩位廣東客人一條破爛被褥,袁崇煥和森悌老弟很可能在除夕之夜凍死在漕船艙底······
至於主僕兩人幾次差點被北地綠林人士下混沌、下餃子(搶劫後殺掉丟進河裡、搶劫後不殺丟進河裡,),這些糟心事,現在不提也罷。
這段時日在京師,袁崇煥沒少受罪,他求真務實,對錢財女色都不在意,不像一些進士那般,高中之後便流連花叢。
若不是為完成國子監那些繁瑣無聊的儀式,東莞仔早就離開京師,奔回南國去也。
“老···爺,前面就是崇文門,原來我們在這裡繞了個大圈子,老爺,那邊有群人圍著兵馬司士兵,吵吵嚷嚷,北方佬打架兇得很,要不繞道回會館?”
“怕什麼!前面帶路!”
主僕兩人走出衚衕,街口人聲鼎沸,空氣中瀰漫著馬糞和死老鼠味道。
袁崇煥捂住口鼻,感慨京師居大不易,老鼠都比嶺南要多,要大。
繼續往前走,死鼠腐臭味稍稍緩解。
卻見崇文門城牆根兒矗著群百姓,穿的鼓鼓囊囊,外面還套有棉服皮襖,像是京畿附近的流民。
袁崇煥冷冷打量這些人,他們蜷縮成一團,眼巴巴的望著塵沙飛揚的崇文門。
兵馬司士卒上來勸說流民離城門遠些。
這些五城兵馬司士兵都是衣衫襤褸,身子比森悌還要瘦,很多人鼻尖掛著晶瑩剔透的鼻涕。
袁崇煥罵了幾句,悲天憫人道:“想我大明首善之區,不想百姓竟如此困苦,民生維艱!可悲可嘆!”
旁邊站著個瞎眼算命先生,見袁崇煥身穿藍羅袍,青羅衣緣,圓領大袖。
聽他一口塑膠大明官話,便知這老爺是進京會考的外省舉人,非富即貴,瞎子一臉殷勤道:
“老爺是南方來會試來的吧?觀老爺氣質,便知是富貴之相,看這天庭飽滿,這魁梧身材······”
袁崇煥打斷瞎子,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
“老人家,早些回家吧,別再出來招搖撞騙了!”
銅錢放在算命先生眼前,瞎子眼睛立即睜開,接了錢,連連道謝。
見算命先生不走,袁崇煥呵呵一笑,問道:
“為何流民都站在這裡?”
算命先生得了錢,立即解釋道:“老爺,這都是等著要進宮的閹人,城外更多,快有六千了。”(註釋1)
袁崇煥滿臉驚愕:“等著進宮?你是說他們是閹人?”
“是的,老爺,您從南方來,自然不知。都是自閹後想進宮謀個差事的人,每年都有,不是啥新鮮事兒。”
森悌在聽得哆嗦,這書童今年剛滿十五,正是揮刀進宮的大好年華。
“老爺,我怕。”
“滾!仆街仔。”
算命先生見遇上了大善人,立即盤算著怎麼從袁崇煥這裡再搞點錢。
他露出悲苦之色,抬頭望向遼東方向,低聲嗚咽:“小老兒姓柯,名震惡,家中三子,都去遼東打仗了,不知死活,幾年沒回個音信兒,家中二十畝薄田,去年開始,除了正賦,要交什麼遼餉,去了七八成,眼見得日子過不下去了,小老兒頗識得幾個字,便出來算命!”
“七八成佃租?那你們吃什麼?”
袁崇煥大吃一驚,他久在嶺南,從不知北方百姓壓迫如此之重。
貪官汙吏上下其手,小民日子過不下去,便被逼成流民。
朝廷規定遼餉只在原有田賦上每畝加銀兩厘,為何御旨出了京城,就變成每畝交兩成?在各級官吏的暗箱操作下,農民的負擔增加不止十倍。
“一群仆街仔,只知撈銀子,幾百萬兩民脂民膏砸進去,次次打敗仗!衰仔!”
袁崇煥搖頭嘆息,他對北方官僚的不滿,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柯瞎子沒聽清袁老爺抱怨,繼續向他訴苦:
“若不是小老兒年歲太大,宮裡不要咱,早讓敬事房劉一刀割了,進宮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天天躲城門下喝西北風,早晚凍死餓死,被野狗啃了屍身。”
袁崇煥見老頭可憐,不由喟然長嘆。
他在嶺南時,便立志拯救天下蒼生。然而救一個兩人卻不是他的理想:
“老人家遭罪了,等平了遼東,就不收遼餉了,日子就好過啦。”
那老人不依不饒,繼續問道:“老爺,你說說,幾年可平遼?什麼時候才不用交那狗日的遼餉?”
袁崇煥心中怒道:遼鎮軍頭個個該死,可恨他手中無尚方寶劍,否則定親手斬了這群武人!
“老爺,幾年可以平遼?”
“遼事艱難,怕要五年的,老人家,我看你身子硬朗,能活到那時候的。”
袁崇煥有些走神,連忙招呼森悌老弟再給錢。
書童又打發給老頭幾文錢,揮手讓老頭離開。
“老爺面善心善,龍驤虎步,將來必位極人臣!”
柯瞎子告別兩位貴人,一溜煙跑了。
“老爺,只剩下盤纏了,你這樣天天撒錢,再過幾日,咱們也要出來給人算命了。”
袁崇煥不理書童。
這時,城牆那邊打了起來。
身材瘦弱的兵馬司根本不是流民對手,他們雖拿著順刀火銃,不過這些兵器只是擺設而已,連雞都殺不死。
“開門!老子去年冬天就閹了,割得乾乾淨淨,一點沒留!就住在這兒等著,等著進宮做事兒,服侍聖上,給咱大明朝效力!你這狗日的,攔著老子不讓進,不讓老子孝敬萬歲爺!老子跟你拼了!”
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大漢一腳踹開擋在身前的小兵,對後面一眾閹人叫道:“龜孫兒不讓咱進,不讓咱活,打死他們!打!”
閹人們像打了雞血,撿起木棍石塊,朝兵馬司士兵身上砸去。兵馬司士兵被打的鼻青臉腫,一鬨而散,朝四周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