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在後面看得是津津有味,他這幾年為考取功名,下了狠心,把精力都放在四書五經,尋章摘句上,所以對這國朝典故,京師風情瞭解不多。
正好趁這個機會好好長點見識。
有明一朝,從宣德年間開始,自閹進宮的人越來越多,氾濫成災。
關於自閹的原因,除了極個別變態分子的不良癖好,絕大部分人只是為了改善自己極度悲慘的生存狀態。(註釋2)
當然,也有一些可憐的小孩被父母殘忍閹割,被賣給人販子,被迫進宮。
對生活在兵變、天災、苛政下的大明百姓來說,進了宮就不會被餓死,不用去吃觀音土,也不用易子而食。
甚至可以吃好喝好,和宮女們發生一些超越性別的感情。
當然,如果稍不留神,還可能混成劉謹王振魏忠賢這樣的大人物,從此光宗耀祖。
根據著名的馬斯洛層次需求理論,在人在食物都不能保障的情況下,其他需求就可以被忽視甚至完全壓抑,當然也包括那玩意兒。
所以到成化年間,全國各地自行自宮,要求進宮服侍皇上和後宮的忠義之士,已超過兩千人,而且數字呈逐年上升趨勢。
隨著明中後期經濟逐年惡化、政治腐敗加劇,自然災害頻發,京畿地區自宮的男子越來越多。
劉招孫的拜把子大哥魏忠賢,便是這千千萬萬自宮大軍中的一員,只不過因為魏公公後來成了九千歲,所以人們才記住此人。
據史書記載(註釋3),萬曆四十八年,也就是明年,會有一支超過兩萬人的準太監大軍湧入京城,乞求朝廷給予工作。
他們表示什麼工作都不挑,他們的卑微要求遭到拒絕後,很快由忠勇愛國的準太監,變成為一群喧鬧好戰的暴民。
所幸大明餘威猶在,在禮部兵部合力打擊下,這群烏合之眾被趕出京師,一些人因無顏見江東父老(像魏公公這樣衣錦還鄉的畢竟是少數),最後選擇了自殺。
眼前這群閹人,便是萬曆四十八年,湧入皇宮的兩萬自宮大軍中小小的一支。
更多準公公,還在前赴後繼趕往京師的路上。
這樣的荒誕歷史場景,若非親眼所見,沒人會信。
“我也不信。”
袁崇煥搖頭道:
“我大明世風日下,道德淪喪竟然如此!可悲可嘆!”
袁崇煥久久無語,有些心煩意亂,決定先回會館。
這時,崇文門裡走出群錦衣衛,皆是飛魚服繡春刀,頗有氣勢。
錦衣衛中有兩個中官。
中官的出現,立即引發周圍狂熱的叫喊。
望著鮮衣怒馬的公公,為了生存而自宮的男人們,此刻都感覺到了人生意義,這就是他們要活成的體面樣子。
於是,流民們揚起手中木棒,更加賣力的揍向兵馬司士兵。
“打死他們!不給老子開門!”
兵馬司援兵終於趕來,援兵人數好幾百人,兩邊一見面,立即打在一起。
魏忠賢熟視無睹的望著城牆根兒下打鬥的人群。
他在北地二十多年,眼前這幕早看慣了。
每年冬春之際,便有人懷著和魏忠賢同樣夢想的懶人,來到京城。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這些人奸猾的很,以為去勢後啥也不用幹,就能進宮,就能縱享榮華富貴,該打!”
魏忠賢轉身望向旁邊錦衣衛小旗,語重心長道:
“沈煉,上次咱家給你說的事兒,想好了沒?”
小旗勒馬停住,雙手抱拳,對魏忠賢道:“魏公公,多謝好意,沈某不會進宮的,這輩子都不會。”
沈煉從遼東回到京師,靠著康應乾的書信和三百兩銀子,升了個鎮撫司小旗。
他在京城四處尋找那個北齋,找了差不多一個月,結果發現根本就沒劉參將說的這個女人。
想到是劉大人特意叮囑,他沒有放棄,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終於在潭柘寺找到了北齋。
北齋是個鬍鬚花白的老和尚。
沈煉估計是劉大人記錯了,就暫時放下了此事,繼續做他的小旗。
過了段時日,司禮監一位公公找到了自己,見面就是五百兩銀子。
公公還說他是劉大人的大哥,沈煉拔出繡春刀,架在公公脖子上問他,你為什麼不姓劉。
公公卻面不改色,手指按住刀口,血滴在地上,他笑著說,自己和劉參將是結拜的兄弟,起了誓,一起喝過韃子血的。
沈煉覺得此人豪爽講義氣,怪不得劉大人要和他結拜,於是便和他經常一起出去喝酒,打架。
魏公公出於好心,不止一次提醒沈煉,皇上時日不多,讓他早點咔嚓一刀,跟自己進宮,將來他還要重新建立西廠,兄弟倆一東一西,一人一個檔頭,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沈煉一直沒有下定決心,老孃念念不忘讓沈家留個後。
“沈煉,宮裡麵人才濟濟,個個說話又好聽,咱家甭提多喜歡待在宮裡……”
眾人走過崇文門,左轉往正陽門而去,魏忠賢忽然抓住沈煉飛魚服衣袖:“沈兄弟,今日便由不得你啦,走,隨咱家進宮啦!去當太監嘍!”
沈煉剛要掙脫,又有一名太監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沈煉雖然有些功夫,卻不是兩個太監的對手,掙扎著被拖入了宮門。
十六歲的沈煉,此刻感覺世界正在崩潰。
袁崇煥望見崇文門前,一個樣貌英俊的錦衣衛正被兩個公公當眾非禮,那錦衣衛拼死掙扎,最後寡不敵眾,還是被拖進了宮中。
“無恥!!”
袁崇煥再次嘆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妖孽橫行,這京城果然非久居之地。
正要叫上書童一起回去,前面走過來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袁崇煥記得此人,便是排在他後面一位的新科進士孫傳庭。
前幾日在奉天殿金殿傳臚時,兩人寒暄過幾句,袁崇煥對此人還有點印象。
“元素兄,你還在此作甚?”
“哦哦,原來是白谷兄,幾日不見,不知你還在京中。”
袁崇煥抬頭望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孫傳庭,微微皺眉,此人不過二十出頭,卻僅排在自己後一位,讓他這個三十六歲的三甲四十名進士,顯得更加扎眼。
更讓袁崇煥不爽的是,孫傳庭身上還穿著傳騄日時穿著的進士巾服。
“進士巾服,不是要在釋菜禮後收回嗎?”
袁崇煥臉帶慍色,看來南北之分還是有的,他的進士巾服早早便被被國子監收去,這個北方佬還穿著在此招搖過市,在人前炫耀!
莫非只是因為他袁崇煥是從廣東來的舉人?
“元素兄,明日內城斬殺東虜,開原參將闕下獻俘,六部衙門和新科進士皆可觀刑,聖上或許也要御臨,元素兄,一同去否?也讓各位大人看看我等新科進士風采!”
孫傳庭說罷,抬頭望向袁崇煥。
袁崇煥看孫傳庭鮮衣怒馬,心想,明日獻俘,這北佬今日就穿著進士巾服招搖過市!
“元素兄,聽聞你寫的平遼策,兵部都看了,都說老成謀國,怕是要洛陽紙貴了。”
袁崇煥臉色陰沉,上月會試,題目便是平遼策,他誤把十五年平遼寫成了五年,被試卷官判定“輕狂”。
這手輕輕一抖,名次就掉到三甲四十,如何不悔恨?孫傳庭拿試策說事,袁崇煥覺得是在羞辱自己,他脾氣本就不好,忍不住飆出經典粵語:
“丟哪媽,仆街仔!可愛咩!”
“(混蛋,得意什麼?)”
說罷便帶書童森悌,朝會館而去。
孫傳庭呆了片刻,他生於山西,長於三晉,汲汲文章,不好出遊,不像喬一琦那樣見多識廣。
這次來京師會考,算是孫白谷第一次出遠門,孫傳庭覺得袁崇煥雖性情剛急,卻也算個幹才。
此人諳熟用人理財、兵法戰事,這次試策(廷試之文),袁崇煥寫的平遼策,用兵奇正,洋洋灑灑,浩然正氣,頗得兵部主事青睞。
僕人操著口山西話問道:
“谷哥,這蠻子說甚?是罵哦們?”
孫傳庭微微一笑,若有所思:“或是在問候聖上吧,粵地方言,平仄變化,自與三晉雅音不同。”
“不去計較他,老白,走,回陝山會館吃麵去,明日好好看看那三斬阿敏的劉招孫。”
注:《神宗實錄》卷11《孝宗實錄》卷75弘治六年五月《神宗實錄》卷13殿試兩天後,皇帝召見新考中的進士。考取的進士身著公服,頭戴三枝九葉冠,恭立天安門前聽候傳呼,然後與王公大臣一起進太和殿分列左右,肅立恭聽宣讀考取進士的姓名、名次。這就是“金殿傳臚”。“臚”有陳列的意思,“傳臚”就是依次唱名傳呼,進殿晉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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