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可恢復遼東掃穴犁庭?”
藥王廟前香客絡繹不絕,白桿兵拿了個掃把正在清掃廟院。
這些遼東漢人在生命最危難的時刻,沒有放棄信仰,沒有泯滅教化,沒有人拜祭薩滿邪神。
“熊經略,以當下遼東之勢,末將以為,十年建奴可平,全遼可復。”
熊廷弼聽罷,眉頭微皺,旋即又舒展開來。六部閣臣向皇帝表示,只要多發內帑,保證遼鎮、客兵糧餉足夠,遼事便可平息。
有言三年平遼者,有說一年平遼者。
欽天監監正鄭一奎,奏疏萬曆,說他夜觀天象,東北天狼星式微,斷定奴酋三月必死,遼事半年可平。
當然,這種天象,也需要皇上先付款才會看到的。
對這些浮言妄語,熊廷弼嗤之以鼻,奴酋已成氣候,平遼需穩紮穩打,徐徐圖之。
畢其功於一役,一次大勝仗解決所有問題,不過,這樣就需調撥更多客兵,籌備更多遼餉。而這些錢,都是要萬曆皇帝拿出來的。
京師傳言,皇上還有兩千萬內帑,不把這些銀子榨乾,大明的忠臣良將們是不會罷手的。
“如何要用十年,你且詳細說來。”
“末將以為,五年掃穴犁庭,五年推行教化,所以才有十年復遼之說。”
熊廷弼臉色稍緩,示意劉招孫說下去,劉招孫將這段時日思考所得的平遼之策和盤托出:
“確如經略所言,遼事敗壞,明軍悠悠然,渾渾噩噩,不思防備,不圖進取,彷彿仍在太平盛世之間。”
岳父楊鎬曾言,瀋陽城只存三千斤火藥,武備荒馳至此:“末將在瀋陽武庫檢驗,抽查弓弩,弓弩斷裂,抽取一箭,箭輒半截,驗查刀棍,刀已生鏽連雞都不能殺死,夾刀棍腐朽不堪,碰到就斷,連狗都不能打死。弓無弦,箭無羽,長槍重刀皆破鏽不堪,前遼東經略說瀋陽校場點兵,有人借用他人刀槍敷衍,鎧甲就不必說了。”(見註釋1)
熊廷弼臉色沉重。
十一年前(萬曆三十六年),熊廷弼在遼東巡按任上,那時李家如日中天,戰功赫赫簡在帝心。
沒想到,短短十年,遼鎮竟破落如此。熊廷弼經過瀋陽時,正好見到李如柏畏懼被逮拿至鎮撫司,在遼東總兵府懸樑自裁。
“反觀後金,自老奴創立八旗以來,秣馬厲兵,軍律森嚴,每遇明軍,都是真夷甲兵持重盾、長矛、長柄大刀在前,弓手披棉甲在後,白甲兵巴牙剌騎馬立於高處督戰,若真夷攻擊陷於膠著,白甲精銳便衝殺助戰,來去如風,若以遼鎮那般,如何能不敗?”(見註釋2)
熊廷弼聚精會神聽著,他雖知兵事,卻沒有衝鋒陷陣的戰場經歷,所以對建奴戰鬥具體細節,知道的很少。
想起薩爾滸時馬林人馬在尚間崖、飛芬山之慘狀,劉招孫不由悲傷:“馬總兵在尚間崖,率兵萬人,裝備精良,士兵築起營壘,將戰車牛車連成車營,嚴陣以待。可惜,他們將火銃手推到最前面,而火銃兵多為新近招募,也無戰心,根本不能擋住建奴重兵衝擊。”
當時,努爾哈赤親率數百白甲兵,猛烈衝陣,明軍火銃手鳴放火銃,竟有三成不響,火炮要麼炸膛,要麼射程不足。
建奴全線進擊,一舉突破火銃軍陣,將戰車盾牌,全部推倒,後面的明軍見火銃手被屠戮,嚇得立即崩潰。數萬明軍,被數千建奴追殺,死去的明軍屍體填滿了山谷,血水從尚間崖流淌下去,河流都變成紅色。
想起義父,想起四哥,想起鄧起龍,想到死去的一張張熟悉的臉·····熊廷弼長出口氣,明軍火器粗劣,人所共知,士兵皆無戰心,奴酋本出身遼鎮,對明軍戰法頗為熟悉。八旗戰力強盛,又在遼東廣佈細作,以有心算無心,這些因素迭加起來,明軍薩爾滸慘敗,也在情理之中。
“劉參將,你雖是個武人,卻有如此見地,難能可貴。薩爾滸之戰,四路明軍,三路慘敗,唯獨你立下戰功,假以時日,必是戚少保那樣的將才。”
劉招孫不想做戚繼光,熊廷弼從京師趕來,從山海關到瀋陽,從虎皮驛到鐵嶺,所見所聞,各地明軍皆散漫無心,萎靡不振,彷彿小半個遼東淪喪,都與自己無關。
兩人沿著街道往西走,走到慶雲門。登上角樓,四處臺階上還有紅色血跡。
開原之戰,西門經歷幾場激烈戰鬥,喻成名麾下騎兵一部,在城西與數倍於己的建奴騎兵血戰,最後全部戰死。
兩人站在城樓垛口前,登高遠眺,大好河山,為東虜若乘,不由感慨萬千,將欄杆拍遍。
城西望牛崗有座香火旺盛的娘娘廟,這次被建奴焚燒,只剩黑黢黢的房梁立在山腰,遠遠望去像個燒過的雞骨架。
金虞姬如影隨形跟在身後,滿桂帶著標兵警戒角樓周圍。
北望山河,越過開原,便是茫茫原野,那是女真與漢族的界限,也是文明衝突的前沿。
“平遼在於人心。”
“人心?”
熊廷弼饒有興致望著劉參將,早已不把他當做是尋常武夫。
劉招孫想起前世看過的一部電影,脫口而出道:“人心便是糧食,是源源不斷的兵源。”
熊廷弼眼前一亮。
“說下去。”
劉招孫望向康應乾所謂的京師,緩緩道:
“如今我大明朝在遼東,無糧無餉,亦無兵源,這便沒了人心。沒人心,遼事必壞。即便沒有後金,也會有炒花、有虎墩兔、甚至是朝鮮。”
熊廷弼以為他要說出什麼經天緯地之言,聽了這話,微微搖頭:
“你剛才所說,言官御史皆知,都說要增加遼餉,京師已然吵成一團,不止是遼鎮,京官們都指望著皇上慷慨解囊。”
熊廷弼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要打擊這位真名士的報國之心。
“你既能想到,老夫就聽你說說,需要增加多少遼餉?增派多少客兵,才可平遼?”
劉招孫正色道:“熊經略誤會了,末將所說糧食與兵源,並非指朝廷增派遼餉和客兵。”
熊廷弼手撫鬍鬚:“哦,那是要作甚?以遼人守遼土?此論,朝廷怕不會支援。”
萬曆雖然怠政,但也絕不會同意遼人守遼土,那基本就承認遼東的割據地位了。
“末將流落瀋陽,開原,鐵嶺,所見甚多,以瀋陽來說,客兵鼎盛時達三萬人,加上遼鎮兵馬,十萬大軍聚於彈丸之地,朝廷調撥軍餉,軍士多為單身漢,了無牽掛,花錢闊綽,幾十幾百萬銀子軍餉突然湧入一城,而糧草物資,鹽鐵百貨,不便運輸,滯後於銀錢,加之奸商哄抬物價,因此必然市肆騷然,物價騰貴,這便是通貨。”(見註釋3)
劉招孫準備說通貨膨脹,想到說出這個名詞還要解釋半天,便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