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從薩爾滸開始

第75章 陛下,除了銀子,臣還需帶走圓嘟嘟

“遼餉湧入遼東,導致糧價暴漲,眼下在瀋陽,一石米可賣五兩,比之京師,糧價貴出兩倍不止,普通百姓根本買不起。”熊廷弼起身對皇上行禮,信誓旦旦:“皇上,老臣以性命擔保,劉總兵所言遼事,皆為事實。”

萬曆打發熊廷弼坐下,扯了扯皮弁服玉帶,有些心煩意亂。

自打他記事以來,大明就很缺錢,九邊軍費每年都在漲,從嘉靖初年的兩百多萬兩,一路暴漲到去年的九百八十多萬兩。

就在劉招孫入京前不久,九邊總兵巡撫們又開始哭窮,向皇帝要錢!說今年糧餉不足。

朱翊鈞沒接受過現代經濟學常識教育,也沒有通貨膨脹商品流通之類的經濟學常識。

這些年他眼睜睜看著銀子剛收上來,就被底下人以各種理由分走。

既然解決不了缺錢的問題,那就解決掉向他要錢的人吧。

“遼鎮糧價年年暴漲,和李如柏這群人脫不了干係,你繼續說。”

“皇上,遼鎮糧價一兩銀子一石,納銀開中後賣到五兩一石。士兵領到軍餉,本來花銷之外,還能給家裡留點錢,現在連花銷也不夠了。所以士兵滿腹怨言,一旦軍餉沒按時發放,就會出現“鬧餉”。”

萬曆臉色越來越凝重。明軍鬧餉不是天啟崇禎朝才有的現象,早在萬曆中期就已經出現,而且越來越頻繁。

萬曆十五年,湖廣鄖陽(今十堰)兵變,軍士因長期被文官欺凌,又被拖欠糧餉,將知府衙門砸了,打傷十幾位生員,御史不得不補發糧餉,最後才平息兵變。

“缺餉,軍隊戰力不足,朝廷只有增加募軍,如此以來,國庫更加空虛。”

“遼東不平則遼餉不止,遼餉不止則天下百姓越加窮苦,到了極點,窮則思變,中原、陝地多災荒,一旦遇有災變,必將饑民遍佈,心生異心,到時流民遍佈,則賦稅更加難收,而遼餉又至,百姓只有揭竿而起。”

“因此,臣建議:屯田,興文教,興科舉,以夏變夷,以遼人守遼土。不能將希望都寄託在客兵,遼餉之上,臣以為,遼鎮亦可如此,遼餉不可再收。”

萬曆幼時便是學霸一枚,張居正對他悉心培養,大明諸帝中,萬曆屬於智力拔群的幾個。

劉招孫所言,萬曆何嘗不知。若能像開原軍那樣雷厲風行,不顧掣肘,天下便無難事。

“聞劉卿治軍有方,士卒皆不怕死,劉卿如何做到的?”

劉招孫伏地再拜:“回皇上,臣不過以大道行之,教導士卒忠君愛國,平日對他們賞罰分明,每次戰陣,臣必身臨前線。”

萬曆沉默許久,和聲細語:“劉卿初到遼東,便看得如此通透,果然不凡。且回去歇息吧。”

萬曆隱約想起,前日陝西發來奏疏,確有民變報告,想到劉招孫剛才所言,心頭升起一陣寒意。

“皇上,眼下遼事糜爛,遼東一旦被建奴攻陷,大明內地便如臣剛才所言,陝西河南民變,也是可以預期的。”

有明一朝,流民問題一直是附骨之疽,未能去除,直到崇禎在煤山吊死。

“那,這些又與福王有什麼關係?”

劉招孫虎軀一震:“臣聞當年福王之國(去河南封地),臨行前,皇上頒佈詔書,賜莊田四萬頃。”

“臣聞,福王封地本在洛陽,由於田莊太大,河南之地不足,於是取山東、湖廣田地彌補。”

“臣聞,福王私佔張太岳家產,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雜稅,四川鹽井榷茶銀,還有······”

萬曆揮手打斷,勃然大怒:“夠了!原來和那御史一樣!朕不過賞賜朱常洵些許薄產,讓他回河南過個安穩日子,你們就眼紅,就鬧!朕之家事,不需爾等置喙!”

劉招孫不依不饒,聲勢鏗鏘:“皇上待藩王如此,亙古未聞!目下河南旱災水蝗不斷,千里赤地,田畝絕收,官府催逼如星火,糧價至一斗八兩,臣來京師時,聽聞百姓吃觀音土,鄰居易子而食!”

“河南遭難,民意洶洶!福王富甲天下,良田萬頃,又身為皇子,不見為皇上分憂,給災民發一糧,發一錢!卻每日揮霍無度,紙醉金迷,臣冒死進言,若長此以往,福王恐富貴不保!”

“夠了!不要說了!”

萬曆劇烈咳嗽,吐出口鮮血。宮女連忙端上湯藥。

萬曆推開藥碗,怒目如火,過了一會兒,他又無力攤開手,接過碗,喝了下去。

國本之爭失敗後,為對福王進行彌補,萬曆恨不能將天下財貨都賜給這個小兒子。如今,萬曆身體每況愈下,自私昏聵的福王,會不會被人清算,還有多少福氣?劉招孫不顧皇帝暴怒,痛心疾首道:“皇上如此寵溺福王,實乃戕害福王。福王前途堪憂!皇上為太子基業考量,與建奴血戰薩爾滸,雖敗猶榮。因此,臣剛才才說,陛下待太子遠勝於福王矣,太子、福王,臣皆願以死護之。”

萬曆喝下湯藥,宮女上前擦拭汗珠,“福王吉人自有天相,不需你來表忠心!你今日是存心來氣朕的?”

“臣不敢!開原兵兇戰危,糧草只夠支撐到六月,臣急需錢糧!”

周圍安靜下來。

萬曆神色黯然道:“哈哈,果然,也是個來要錢的!你們個個,除了找朕要錢,還能說什麼?還會做什麼!”

劉招孫據理力爭:“皇上,臣在渾江、開原,欠下了幾萬條人命,這命早不是臣自己的了!若不能平遼,臣只有一死,以謝天下!請皇上成全!”

“朕無內帑給你!”

“開原無糧無錢,若朝廷繼續拖欠軍餉,臣只有一死,報答陛下!”

劉招孫目光炯炯,針鋒相對,絲毫不讓。

“臣這次來京師,不止是索要朝廷拖欠的兵餉,還想求戶部、禮部調撥人手。臣在開原,一人做七八人的事情。身為武將,陷陣之餘,還要審案,餵馬。一月不能回家一次,臣辛苦一些無所謂,就怕積勞成疾,以後再見不到皇上了,不能為聖上效力。”

劉招孫所言當然都是事實。萬曆皇帝明年就要掛了,今天被劉招孫這麼一氣,隨時可能駕崩,提前結束他漫長的帝王生涯。

萬曆粗重喘氣,怒目而視,銳利的目光,彷彿要將劉招孫刺穿。他眉頭緊皺,回想起很多事情,眼前這個武將,好像在哪裡見過。

戚繼光?李成梁?李如松?不知沉默了多久,老皇帝終於做出讓步。“若真能守住開原,內帑可以給些。”

方從哲長大嘴巴。像這樣問皇上要錢的,劉招孫還是第一人。

“臣以為遼餉不可再徵,或當少徵,請皇上許臣權力,在開原行屯田之法,另外,許臣在開原臨時招募五品以下官吏,協助軍務,朝中言官不得置喙!”

萬曆不耐煩道:“你說的這些,都需內閣透過,朕一人做不了主的。”

方從哲連忙打起太極:“臣等謹聽皇上聖裁!”

劉招孫趁熱打鐵:“臣只要新科進士。”

“準!”

“皇上,按平遼策執行,遼東必能守住,九邊軍費亦可減半。”

萬曆眼前一亮:“減半?那不是可以省五百萬兩軍餉?真能如此?”

“臣何敢欺君!”

萬曆沒有煤山戰神崇禎大帝那樣幼稚。劉招孫能擊敗建奴,能在開原屯兵駐守,可見此人是有些本事的。聽他一番分析,雖有些瑕疵,卻是條理清晰,高屋建瓴,短短几句便將遼東實質講的清清楚楚。

劉招孫在平遼策中提到的以華變夷,屯田,商貿之法,頗有些新意。若用劉招孫平遼,即便不能成功,也比用遼鎮強得多。

“劉卿需多少軍餉?”

方從哲伸長脖子,屁股完全離開座下梨木圈椅。他和六部閣臣們,花了兩個月時間,才從皇上這裡拿到十萬內帑。

這劉招孫與皇上見面不到半個時辰,就能要到一大筆錢。

劉招孫搬起手指,開始細細算賬。

“皇上,臣反覆思忖,上次戰兵人頭賞需三萬兩。此次開原之戰,戰兵鎧甲兵器消耗過多,亟需補充更換,大致需要兩萬兩。此外大軍糧草儲存補給需五萬兩。戰馬戰車購買需三萬兩。靖安堡被建奴焚燬,修葺需要·····”

“說,共需多少?!”

劉招孫伸出手指,“回皇上,非六十萬兩不可。”

“六萬!”

“五十萬兩亦可。”

“八萬,最多八萬!內帑已經花完了,不信劉卿可去問盧受!去問方首輔!”

“臣泣血再拜,代遼人謝陛下!陛下萬勿捨棄遼人!皇上!遼人苦難,若開原失守,百萬遼人生民塗炭!臣也不能苟活!”

“臣在渾江欠下幾萬條人命,在開原欠下幾萬條人命,每晚閉眼,眼前所見都是慘死士卒鬼魂,臣夜不能寐。若不平遼,臣只有血濺五步,死於陛下身前!”

說罷,劉招孫以頭搶地,咚咚撞向大理石地面,石塊斷裂,血濺三尺。

眾人看的心驚,方從哲微微嘆息。

熊廷弼勃然大怒:“劉招孫,你這是作甚?要逼迫君上麼?君上仁慈寬厚,知遼事艱難,定會慷慨解囊!五十萬兩就足夠了!你為何要這麼多!你良心何在?!”

萬曆回頭瞪熊廷弼一眼,咬牙啟齒,俯身望向血肉模糊的劉招孫:“劉卿,朕知你在遼東艱難,可是,九邊都在向朕要錢!你可知宣大欠餉已經九個月,薊州欠餉半年,朕,只能給你三十萬內帑!”

劉招孫緩緩抬起頭,鮮血順著額頭流淌全身。

“臣代百萬遼人,代陣亡將士!代義父劉綎!代天下蒼生!叩謝皇恩!!皇恩浩蕩,沒齒難忘!”

一腔熱血順著大理石地面流淌,最後流到萬曆腳下。

穿越以來的種種苦楚,渾江屍山血海,遼人家破人亡,百萬百姓離散。

無數畫面像幻燈片一樣在他腦海中浮現。

這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感情,不顧鮮血淋漓,伏在地上,哀聲大哭。

熊廷弼上前扶起劉招孫。

……

外面傳來盧受聲音:“皇上,人帶來了。”

萬曆怒道:“你這殺才!為何這麼久才回來?”

盧受望著劉招孫頭上血跡,又看看被撞碎的大理石地面,連忙跪倒,吞吞吐吐道:“臣該死,會館、客棧都尋遍了沒找到,尋到甕城軍營,才找到人。”

面板黝黑的新科進士跪倒在地,向御座之上的萬曆跪拜行禮。

“學生袁崇煥,叩見吾皇!”

萬曆在殿試上見過袁崇煥,如果硬要拉扯關係,他們也算有師生之誼。

不過皇上從不會把這些腐儒當成自己學生。

他揮手讓袁崇煥起來,開門見山道:“袁卿,今日召你前來,是要與卿暢談遼事,你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說你對遼餉是如何看待?”

袁崇煥平身站起,再次朝皇上拱手,餘光瞟見站在身邊的劉招孫。

他覺得這武將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此人頭破血流,頭上包著塊白布,雖然長相不凡,然一看就不好人。

袁崇煥估計這必是個遼鎮將官,來京師索要遼餉來的。他稍稍整理措辭,回頭瞪劉招孫一眼,操著濃重的粵語對萬曆道:“皇上千古之堯舜,平遼不難。遼事艱難,非臣所能為。不過臣以為,遼餉害民不淺,臣在京師,見有四口之家,為遼餉所迫,以致家破人亡,八旬老人,沿街乞討,甚為可憐。此等苛政,當速速廢去,不可加派,亦不可再徵!有敢再言加徵遼餉者,斬!”

萬曆心裡冷冷笑道:

“也是個廢物!”

等袁崇煥說罷,萬曆不再理會此人,抬頭望向劉招孫。

“劉卿,給你三十萬內帑,多久可以平遼?”

劉招孫緩緩站起來,眼前浮現出渾江開原,屍山血海,他擦乾眼淚:“吾皇聖明,臣以身家性命擔保,五年可掃滅建奴,十年推行教化,共計十年平遼!”

萬曆點點頭,這個時限,在他看來還算靠譜的。

“陛下,除了銀子,臣還需帶走圓嘟嘟,請陛下恩准!”

納糧開中:宋代便有,朱元璋進行了改良,簡單來說就是政府根據邊鎮需要軍糧數目在民間招標,中標的商人往邊境軍鎮運糧,糧食運到以後政府給商人頒發鹽引,然後商人憑鹽引領取食鹽,再到指定地區販賣以獲利,這樣政策在明中期後遭到破壞。

開中折色:弘治五年,葉淇提出納銀領取鹽引的辦法,商人不再需要往邊境運糧,只需要繳納銀兩,就可以做食鹽生意了。此法違背了開中制的初衷:納糧開中解決的是軍糧問題,納銀開中解決的是國庫收入問題,遂後引發一系列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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