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宗翰,此時顯然有些束手束腳,他騎在馬上,觀瞧前方將士爬那東平府城牆,眉頭卻是緊皺。
難道此番來這京東一趟,當真就要空手而歸?
陽穀縣的兵,當真不出來救援,眼前抬頭去看,好似這府城之守軍,應戰更為嫻熟悍勇……
完顏宗翰當真就問一語:“何以燕雲河北之兵,那般羸弱糜爛,何以這京東之兵,又顯得正常許多?怎麼一個國家裡,竟有這麼大的區別?”
“殿下,國家大了,自然如此,這大宋啊,那所謂河北,承平太久,太久沒打仗了,而這京東,起了一個蘇武,南征北戰不少,善戰一些倒也正常,孟子有一句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就是這個道理……”
答話者何人?完顏希尹,女真裡極少數真正的文化人,最早就見過世面,讀過書,乃至女真文字也是他一手創造而出,國家那些冊典之類的重要文書,都出他手,他是此時金國最重要的文臣,沒有之一。
當然,也是此時正兒八經的女真裡,沒幾個文臣。
但他,也是武將,甚為能戰。
著實乃允文允武之輩,只可惜他非阿骨打近支血脈,此時,他正是完顏宗翰身邊副手。
完顏宗翰似也在思索:“你是說,虎狼養久了,也會成為羊?”
完顏希尹點頭來:“是這個道理……”
“我女真乃山林虎狼,來日……是否也會如此?”完顏宗翰著實豪傑之輩。
“怕也如此吧……亦如契丹,昔日豈不也是虎狼?”完顏希尹見識廣博。
“那怎麼能避免如此?”完顏宗翰還問。
完顏希尹卻是不答,沉默之間,稍稍嘆息……
“莫不沒有避免的辦法?”完顏宗翰又問。
完顏希尹卻是來說:“此乃人性,哪怕是虎狼,山林裡狩獵何其之難?若是真有一日三餐不必動手,誰人不願?長久如此,尖牙利爪自就不好用了!”
“嗯……”完顏宗翰眉頭緊皺,這個道理不復雜,這件事顯然無法避免,就好比此番若歸,盆滿缽滿而回,無數的錢糧,無數的奴隸,虎狼再也不必山林狩獵了,可以一日三餐不必動手了……
大金之國,來日何以立足?完顏宗翰豈能不思解決之道?他看向眼前不斷奮勇爬牆的舊遼之軍,一語說來:“那就變成養虎狼的人……”
“此法可以……”完顏希尹自聽得明白,卻又來說:“一旦來日,虎狼噬主,如何是好?虎狼的主人成了羊,又如何抵禦得住那噬主的虎狼?”
“那你來說……”完顏宗翰知道,完顏希尹既然說到這裡了,那自然就心中有定計。
“殿下,養虎狼,自是一定要做的,來日若是真得燕雲,乃至得了河北,這般手段豈能不用?卻還有更要去做的手段,就是文化與認同,不可分化彼此,要讓養在手中的虎狼知道,他與主人,是一類人,是一樣的人!如此,他自不會反噬自己……小族凌大國,必然要如此,亦如昔日五胡十六國!一定要避免胡漢之別……一旦胡漢有別,必受反噬!”
完顏希尹,正在奠定國策!也是此時此刻,女真大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其實,歷史上的金國,在這個問題上,後來慢慢做得還不錯……
何以完顏宗翰忽然要提到這個問題?也與眼前場景有關,就是他捨不得麾下兵將,他家底太薄,宋人有成千上萬能死,他卻連幾百攻城之人死傷都覺得肉疼……
這種看似強大,其實又謹小慎微的感覺,著實不好,與一個強大之國的地位著實不匹配。
城池之上在戰,完顏宗翰無奈一語去:“罷了,不打了……”
終究還是捨不得血本,完顏希尹一語來:“來日,定不會如此!”
完顏希尹顯然也懂得完顏宗翰此時所想所思。
也如歷史上,完顏宗翰會在太原圍城八個月打不下來,更如歷史上,兩番伐宋,真正血戰不多,到得汴京城,也並不真去猛打。
還如歷史上,金國真正得了河北山西等地之後,才開始大規模與宋死磕,血戰連連,死傷之中,多也不是女真了……
也是北宋拉胯至極,讓女真人在這麼謹小慎微的兵事策略裡,真成事了。
後來但凡真能死戰時候,岳飛一起,女真立馬也就現出了某種原形,再也不見數萬之騎所向披靡,當然,這裡面自也有“虎狼成了羊”的原因……
東平府的女真人在撤軍,攏共就在城下損失了四五百人,便也不打了……
也是完顏宗翰對戰場與戰爭過於瞭解,一交手就知道敵人什麼水平,打下去要耗費多大的力氣……
理智,便是良帥之基礎,善戰之輩,不一定每戰都勝,就是這個道理。
程萬里急匆匆趕上城頭去,喜出望外,左右來說:“我京東,真乃強軍也!犒賞全軍,犒賞全軍!”
程萬里也在做對的事,勝利,似乎並不難……
城樓之內走出來的程娘子,自也是個個側目去看,城牆之上歡呼喝彩自不用說,程娘子還來巡視一番城牆……
女真在撤,遊騎不斷帶回來訊息,女真卻不是往大名府撤,而是往南去,往濮陽去……
訊息也終於來了,大名府破了,女真準備渡河去汴京!這個訊息,無異於晴天霹靂,直接劈在了在陽穀縣的宗澤腦門之上。
只待女真當真遠走,宗澤第一時間快馬加鞭趕到府城而來。
見程萬里,宗澤第一句話就是:“相公,快,當快快出兵往南去,救援汴京!”
程萬里聽得一愣,他自滿面愁容,他豈能不急汴京之危?卻是答來:“宗相公,你也知道,子卿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便是大軍萬萬不可離開,要緊守城池啊!”
宗澤聞言大急:“相公,此時不同往日啊,蘇相公走的時候,哪裡能料到會是如今危局?眼前東京有危,天子有危,豈能不起勤王之師?”
程萬里滿臉愁容再說:“勿憂勿憂,天下勤王之師何其多也,百萬披甲,少不得咱京東這幾個,再說……樞密院無令,豈敢亂走兵馬?”
“相公,時不我待,想來聖旨與樞密院之令,要不得兩三日就到,我等提前出發往南,還未出境,聖旨只怕就來,勤王之事,事關重大,若是咱們早早出發,天子豈不深知相公為國心切,此也是功勞……”
宗澤自是心繫天下,自也心繫天下中心,心繫君王安危,急不可待,也是正常。
程萬里滿心憂愁之中,已然站起,左右踱步不止,這事……
自也對,勤王而去,建功立業!也不對,眼下兵馬也不算多,三萬五萬的,去少了,意義不大,去多了,可如何睡得著覺?女真才剛走,女真快馬,若是轉頭又來了,如何是好?身家性命……
“相公,如此家國危難之際,豈可袖手旁觀啊!”宗澤可急得不行了,雙手在身前交擊作響,腳步也在跺地。
程萬里自也團團在轉:“不是我袖手旁觀,而是……你看你……”
程萬里說不得自己身家性命之憂,轉悠來去,一語來:“這不也無樞密院令,也無聖旨來,朝廷自有排程啊……咱京東,如今也是戰地,朝廷不曾排程,豈可亂動?萬一京東有失,罪責何在?”
“朝廷定會著我等前去勤王啊!”宗澤深信如此,自也不假。
頭前朝廷還有些亂,趙佶跑了,趙桓登基,還沒來得及,此時此刻,樞密院令與聖旨,還真就在路上,何也?李綱豈能不知京東有強軍?當然,就算沒有李綱,但凡趙桓沒有第一時間跑出汴京,自當往周遭之地,但凡有兵之處,都要調撥勤王。
“不急不急,等來了再說,來了軍令再說……”程萬里只管拖一拖,便是他一時,著實不知如何好。
宗澤無奈,往外看看,只望京中之命速速快來,也看程萬里,早早就知道了,這位上官,不是那等胸懷大志大才之輩。
如之奈何?可惜蘇武不在,但凡蘇武在此,大軍早早就動了,還待此時?且不說蘇武忠義無雙,只問如此大功,蘇武豈能不要?宗澤轉身去,又回陽穀去,便是去等,要第一時間等到聖旨來。
卻是宗澤一走,程萬里待客的小書房裡,走進來程娘子。
程萬里正是焦頭爛額,程娘子先奉了新茶,落座一旁,倒也不急著開口。
只待程萬里來問:“乖女剛才可是聽到了?”
程娘子點點頭……
“那你說說……”程萬里倒也真問。
程娘子此時才說:“父親,待變……”
“什麼待變?”程萬里不解。
“局勢不明,一來,女真是否真渡河了?如此大軍,渡河豈能是簡單之事?二來,東京城內是什麼情況?三來,咱們家……”
程娘子一時未說完。
“三來什麼?”程萬里問。
“三來,咱們家,是京東重要,還是東京重要?”程娘子如此一語。
“門戶私計,婦人之見!”程萬里立馬就斥,這種話,那是讀書人說得出口的?“父親,許有時候,要一些婦人之見。”程娘子一語來,倒也不氣。
“你兄長可還在京中呢!”程萬里豈能不憂?若是東京出點事,那不成器的兒子啊……
“兄長雖然不曾中第,但向來機靈,待人接物,處處得體,他如今更是樞相身邊親信,再有什麼危險,也到不得他身上……”
程娘子此時,還真理智非常。
程萬里卻是一時未說話語。
程娘子豈能真是一點婦人之見?若真是一點婦人之見,枉費她讀了那麼多書。
便聽程娘子再來開口:“父親,其實,此事不在是否要出兵去,而是在……這京東,攏共就這麼點家底,這點家底,放在夫君手中,那是可大放光彩,卻是此時勤王,那女真數萬之騎來去縱橫,就問此時京東,誰領兵去,誰能領兵去?莫不父親去?還是那宗相公去?這麼一點家底,一旦敗了,就算夫君來日回來了,天大本事也使不出了,敗軍還有罪責,夫君又無兵馬可用,這京東還無可守,咱們家豈不萬劫不復。
於私,自是門戶私計,於公,此番這天下亡不了,哪怕出得什麼事去,天下也還在,天子必也還在,夫君來日若歸,手上有兵,自還可大放異彩,還可收復山河,還可建功立業,若是無兵,夫君能做什麼?”
洋洋灑灑一大篇去,說到這裡,程娘子最後一語:“所以,我夫君的兵,夫君不回,誰也不能動!父親可明白這個道理?”
程萬里陡然目光清朗了不少,看向乖女,一語說來:“乖女,好乖女,為父理了許久,一時理不清這些頭緒,卻是乖女之語,豁然開朗,你說得對,子卿不歸,旁人動他的兵馬,如何使得?萬萬使不得……倒是那老宗澤,當真不好打發……”
卻是乖女一笑:“父親安心,想來夫君走的時候,與諸多部將早已交代得清清楚楚,他若不歸,兵馬萬萬不可能出得境去,那些部將,豈能不聽夫君之語?便是誰來了,他們也不會去的……便是父親去,怕也不太好使。”
“那倒是好打發了,他宗澤再來,只管讓他拿著聖旨與樞密院的令去軍中調撥就是……如此,他若調撥不動,也與我無話可言!”
程萬里心頭一鬆……
卻說宗澤,自也正在陽穀等候勤王聖旨。
等得兩日,聖旨豈能不來?宗澤大喜,出縣衙去迎,傳旨的也不是什麼太監宦官了,而是快馬軍漢,也沒有那些宦官的做派,只管把樞密院令與聖旨交付宗澤之手。
宗澤展開就看,先看聖旨,看得幾番,開口就問:“這聖旨不對啊!”
軍漢也問:“何處不對?”
“這這這……”宗澤低頭不斷觀瞧:“這簽押不對!”
軍漢上前去看,還問:“哪處簽押不對?”
“這……”宗澤陡然腦袋一懵,他何等聰明,他馬上明白過來了,就問:“官家怎麼了?”
他也怕問,他本來是要問天子是不是駕崩了……
何也?顯然是宗澤在簽押之處發現了名號不對,竟是有了新天子。
一路賓士而來的軍漢才恍然明白過來,立馬說:“相公說太上皇啊?太上皇往鎮江去祈福了,太子登基,太子剛剛登基!”
宗澤一時就懵,心中好似被什麼東西割了一下,切割撕扯一般的疼痛,便是又問:“宰相呢?樞相呢?”
“都去了……”軍漢點頭就答。
“那京中……京中誰在主持大局?誰主持戰事,就是對敵之事!”宗澤再問。
“哦,來了一個什麼御史,姓李,他在排程城防!”
“誰?”宗澤立馬就問。
“好像叫做李綱,他在到處奔忙,小人就是受這位侍郎相公,兵部侍郎,受他之命,前來傳信……”
宗澤只感覺兩眼一黑,這都是什麼事?
祈福?祈什麼福?有多大的福氣要這個時候祈?
“京中什麼情況?”宗澤再問。
“亂,大亂……聽說南城之外,還有軍漢殺人……殺得不少。”軍漢照實就說。
完了,完了完了……
宗澤拿著聖旨,一時竟是站都站不穩……
這個國家怎麼了?宗澤心中唯一的念頭!是,他知道,知道天子有一些……純良純善,他也知道朝中政事多糜爛,但也不止於此啊!何以至此?
何以天子棄城而逃?歷朝歷代,哪裡有多少這般事來?莫不是那唐玄宗?
不行不行,宗澤轉身就去,馬就在衙門口,上馬就走。
救國家於危難,扶大廈之將傾!不論如何,也當赴死一遭!快馬輪換,以最快的速度直去東平府,哪怕老骨頭都顛散架了,也要速速勤王,先入府衙。
程相公看得聖旨與軍令,自也不多言:“你我速去兵馬總管衙門,召集諸將議事!”
兵馬總管衙門裡,不得多久,眾將齊聚。
呼延灼自不用說,欒廷玉列席其中,祝龍、曹正、孫新、李忠、周通……
還有東平府本地崛起的軍將,李雲龍就在其中,更還有一位名叫範雲,新婚燕爾,且有傷勢,升了官職,已然不在親衛營……
也還有剛才隨宗澤一起從陽穀趕來的楊志。
眾將皆在,宗澤把東京局勢一說,把聖旨軍令一念,只看左右去:“諸位,當速速整軍,明早開拔……”
只看眾人,皆是左右去看……
宗澤也是不解,就問:“怎麼?有何之難?”
範雲一言來:“宗相公,倒也無甚難,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我家相公的書信!”
範雲留在家中,顯然不是那麼簡單,他還有任務,蘇武之耳提面命,自不用言,便是防備今日。
乃至範雲,還有蘇武一封手書藏在懷中,自也不會拿出來,除非真有人要去,攔都攔不住,蘇武的手書,才會當真出現。
宗澤只管一語來:“此時此刻,還要什麼蘇相公手書?天子聖旨在此,樞密院令在此!”
範雲往左右去看,一語來:“那……我等怕是去不成……”
呼延灼聞言也愣,只看範雲去,按理說,範雲資歷輩分都小,一般不會多言,此時此刻,卻當真第一個來言……那道理……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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