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十八寨所謂的首尾相連、守望互助,徹底成了空談。
以至於此刻坐在聚義堂中,青龍寨上上下下的人,面上都是一種近似於被打懵了的茫然。
他們還在準備著如何能夠憑藉著官軍送來的“大禮”狠狠給官軍們上一課,沒想到這禮物裡面埋了火油,把他們的家底都燒沒了。
一夜之間,六寨變天,數萬人束手。
站在青龍寨上,似乎已經可以聞見戰場上的兵戈聲和血腥氣了。
事到臨頭的如今,有兩個字,難以自持地在他們的腦海中升起。
尤其是因為洪天雲的威望,青龍寨這幾年將不少各寨原本出問題的頭領都強勢鎖在了青龍寨中,就像如今的青龍寨五當家竇士衡這種人,對青龍寨哪兒會有什麼歸屬感,若能賣個好價錢,那自然是毫不猶豫的。
但是,那兩個字,又哪兒是那麼好說的。
尤其是對這些天天將朝廷無道,貪官汙吏,人死卵朝天之類的話掛在嘴邊的草寇們而言,說出那兩個字,幾乎就等於自絕於山寨兄弟。
要不朝廷收降這些人,往往也要安一層招安的皮呢!
但是,有人沉默,也有人敢賭。
竇士衡就在心頭悄然一琢磨,自己當初將各寨彙集的兩千多精兵都損失了,對十八寨而言絕對是罪過,但對朝廷來說,可以說是功勞啊!
如果自己鼓動青龍寨投降了朝廷,再立一功,那麼自己眼看已經暗無天日的前途,豈不是就要迎來轉機了?
於是,他把心一橫,開口道:“龍頭,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咱們十八寨已去十五,可謂是大勢已去,青龍寨雖堅固且易守難攻,但官軍如今士氣大漲,我們的幫眾卻士氣很低,此消彼長之下,山寨安得長久?不如趁著如今官軍也忌憚咱們的實力,與其討價還價,定一個好的條件。”
他沒有明說投降兩個字,但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同時,他的分析也讓在場的其餘不少人很是認同。
雖然青龍寨的確是森嚴而堅固,並且兵員眾多,糧草不少,看起來根本不可能輕易被攻破。
但是之前的哪個寨子不是易守難攻啊?
如今的他們,已經被官軍這神出鬼沒,層出不窮的計謀打麻了,壓根就不知道怎麼防。
指不定啥時候一睜眼,青龍寨也一夜之間被破了,那時候的他們可就真是前途無亮了。
白衣秀士和梁三寶對視了一眼,沒有妄動。
當家做主的洪天雲皺著眉頭,似乎也在糾結。
一股奇怪的氣氛悄然在場中醞釀瀰漫,似乎下一刻有人開口,徹底投降,也並不意外。
但就在這時,有人開口了。
“不行!龍頭,咱們不能投降!”
花二孃忽地站出來,斬釘截鐵地說道。
看著眼前這個老女人又來壞自己的事,竇士衡登時便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冷哼,“形勢比人強,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果真是婦人之見!”
花二孃瞥了他一眼,並沒有搭理他,而是朝著眾人抱拳之後看向龍頭。
“龍頭、諸位弟兄,我並非說不能投降,而是說,就算真要投降,也不能就這麼投降!”
“便是以討價還價而論,如今朝廷勢如破竹,連下六寨,正是士氣高漲的時候,在他們看來,我們不過是待宰的羔羊而已。如果咱們此時歸順,朝廷自然會看輕我們,會給我們什麼好的待遇嗎?”
“所以,哪怕投降,咱們也應該真刀真槍地跟官軍幹一架,讓他們知道咱們的實力,知道咱們是不好啃的硬骨頭,然後才考慮要不要說投降的事情!”
眾人聞言對視之下,紛紛點頭。
這才是老成持重有遠見的話啊!
竇士衡方才還諷刺花二孃是婦人之見,結果人家看得比他長遠有理得多,登時面上有些掛不住,冷哼一聲,“說得輕巧,要打出咱們的實力,那就得真刀真槍殺死好大些官軍,若是未來要投降,誰願意領兵去跟官軍結下這樣的死仇?”
眾人的面色悄然一變,這話也有道理,今後要是在一口鍋裡吃飯了,誰願意這時候去得罪官軍呢?
“我去!”
花二孃毫不猶豫,把頭一揚,“龍頭,我願領一支兵馬,和官軍戰上一場,事後也影響不到大家!”
梁三寶連忙起身,“二姐,不可!”
白衣秀士也連忙道:“花二姐,你這是何苦呢!”
花二孃對龍頭抱拳道:“龍頭,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咱們這場聚義就是我唯一的那點念想,等咱們散了,我也沒什麼好活的了。所以,就讓我去吧,我並非賭氣,請龍頭成全!”
見花二孃自己承擔這個惡差事,竇士衡當即道:“龍頭,花二孃既然主動請纓,不妨讓她一試!”
龍頭緩緩點頭,“二孃,你有這份心,殊為不易,準你從山寨之中,任意挑選一千人,隨你行動!”
花二孃恭敬一拜,“多謝龍頭!必不辱使命!”
從聚義堂出來,花二孃直接在祝先生的陪同下,帶著人來到了一處營房,將眾人召集起來。
“諸位,如今朝廷官軍勢大,青龍寨成了孤寨,但是咱們青龍寨多年經營,固若金湯,絕非官軍輕易可破!為了鼓舞山寨弟兄計程車氣,龍頭打算明日派一支精銳突襲官軍大營,所有出戰之弟兄,每人賞銀十兩,每殺一個官軍,再賞十兩!如果戰死,撫卹二十兩!”
她環視一圈,“我向龍頭爭取來了這個天賜良機!可有願意陪我出戰的勇士?!”
並不知曉實情的眾人轟然答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個獎勵還是很誘人的!
花二孃滿意地點了點頭,“但是,這也不是誰都能去的!這種關頭,為了保證弟兄們計程車氣和最終勝利歸來,我就三個要求,手上有血案的!跟官府有仇,不共戴天的!以及沒有家眷牽扯,一心造反,絕不願投靠官軍的!”
“符合這三點的,出列!”
看著出列的百餘人,花二孃滿意地點了點頭。
而後又如法炮製,走過了山寨的演武場和其餘營房,湊夠了一千人。
龍頭也沒有食言,讓眾人飽餐一頓,帶上了精良的器械,在花二孃的率領下,連夜下了山。
下山的路上,梁三寶前來相送。
“二姐......”
他的話還沒說出口,花二孃就笑著打斷,“我之前說過,我不想再回頭了,以我的身份,再回去也沒什麼好日子,不如全一番念想。”
“如此一戰,既成全了我自己,也成全了你們,更成全了山寨裡其餘的兄弟,還將這些回不了頭或者不願意回頭的兄弟帶著跟我一起走了,為朝廷和地方也省去了一個大麻煩,各方都能得好處的事情,有什麼不好呢?”
梁三寶看著花二孃臉上的平靜和堅持,他放棄了勸說。
他知道對方已經做出了深思熟慮的決定,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尊敬這樣一個人的這樣一個決定。他嘆了口氣,默默陪著對方下了山。
翌日,天色方明,天空的第一縷陽光還未照入官軍的大營,一支千人的隊伍,便朝著官軍大營,發動了猝然的偷襲。
他們舉著刀,衝進了毫無防備的官軍大營之中,踹開帳篷,發現了其中堆滿的乾草。
嘭嘭嘭!
那是弓弦拉動的聲音,也是死神來臨的腳步。
從天而降的火箭,搭配著密集的羽箭,讓衝入大營的青龍寨敢死隊,瞬間陷入了絕境,如稻草般接連倒下。
他們想藏身在帳篷之中躲避羽箭的收割,但那熊熊烈火是又一個絕境。
敢死的敢死隊,真的死了。
當火焰漸漸平息,梁三寶將身中五箭的花二孃,從亂軍叢中帶了出來。
從宋溪山和白衣秀士那兒知曉他身份的喬三制止了眾人的阻攔。
大營旁邊的山腰上,梁三寶小心翼翼地將花二孃放下。
花二孃虛弱地慘笑道:“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很失敗啊?”
“養兒子,養成了個白眼狼......造反也造得跟兒戲一樣,被人家玩得團團轉......咳咳......最後到頭了,想血性一把,卻連官軍的皮都沒摸到。”
梁三寶眼神黯然,“二姐,你別說話,我是官軍的人,我可以讓隨軍郎中來給你治病。”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對這位果決大氣卻命途多舛苦難一生的女子,已有了由衷的敬佩。
花二孃的嘴角滲出大股的鮮血,她虛弱地笑了笑,“別......費勁了,聽我說。”
她艱難地伸出手,指著前方被陽光曬著的石頭,“把我......搬......搬到那下面去。”
“雖然一輩子都活在夜裡,但......誰會不喜歡陽光呢?”
梁三寶抿著嘴照辦,將花二孃靠坐在那塊大石頭上,背後還找來一塊石頭撐著。
花二孃坐直了身體,看著他,展顏一笑,“我要死了,記得幫我把頭抬起來,低頭了一輩子,死的時候,也嚐嚐昂首的滋味。”
梁三寶虎目含淚,“二姐,這不是你的錯,你切莫自責!”
但對面的花二孃,已經沒了聲息。
梁三寶抬頭看去,只見花二孃已經在無聲中逝去。
不需要他的幫助,她高高地仰起頭,如同一頭驕傲的鳳凰,昂首面對著這個讓她苦難半生的世界。
低頭了一生,但終究一生不曾低頭。
傷口中滲出的血,染紅了整個衣袍,陽光照在上面,猩紅而悽美。
恍惚間,似多年前那個姿容不俗的姑娘,穿上了嫁衣,走向了人生的另一個結局。
青龍寨的龍頭洪天雲遠遠站在一旁,輕聲道:“其實我挺佩服她的。”
凌嶽看了他一眼,破天荒地沒有反駁。
經過和齊政的交往,以及在蘇州和流民軍的相處,讓他對底層百姓多了許多曾經沒有的認知,也自然地多了許多理解,也多了許多包容。
他轉過身,平靜地決定了青龍寨的命運。
“該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