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小偉是個披雲寨的普通幫眾。
他的一生,都很普通。
和這個天下絕大多數的底層一樣,出生在一個飢寒交迫的家庭。
父母守著數畝薄田,用後背上拉犁拉出的道道血痕和掌心磨出的處處老繭,艱難維持著生計。
然後田地從數畝變成了兩畝,再變成了零,成了佃戶,最後一貧如洗。
就如一艘已經破了洞的船,無可奈何地在風浪侵襲下,沉入深淵。
他們不是韭菜,因為韭菜好歹還有割了一茬又一茬的作用。
他們是野草,用處只能是拼命從土地之中汲取養分,來妝點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目光中養眼的翠綠,同時在上頭有需要的時候,被當做一次性消耗品,拿去餵食、榨汁、燃燒......
苟小偉很辛苦,也很努力。
但即使他落草為寇了,他也沒有逆天改命,只是披雲寨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幫眾。
幫眾的提拔升遷沒有他;
時任寨主竇士衡選拔人手前去支援白衣寨也沒有他;
甚至後來披雲寨換了人,又來了其餘三家的人,要提拔很多人來管點事,還是沒有他。
一切直到披雲寨忽然間破了,他們全部被衝上山的官軍俘虜了,帶入了大營,他的人生才終於迎來了一絲光亮。
因為從來都不受重視,他的手上沒有沾人命,甚至連一點壞事都沒幹過。
而又常年勞苦,雖然精瘦,但筋骨能耐苦熬,又養成了聽命令的習慣,對懂行伍的人而言,這就是好兵胚子!
所以,他竟從一萬多俘虜中被選了出來,跟著朝廷的官軍進行了幾日的訓練。
這幾日,是他自有記憶以來,人生中,最美好的幾日。
吃得飽,睡得暖,沒有打罵,只需要聽長官的命令訓練,不需要為了任何其餘的事情操心。
生活似乎眼看著就要慢慢好起來,可就在二月十五那天晚上,他們這幫從俘虜中遴選出來的人,被長官叫到了一起。
威嚴的長官,向他們交待了一個關鍵而重要的任務。
做好了,重重有賞,甚至升官發財。
做不好,那自然什麼獎賞都沒有。
至於去還是不去的選擇,自然是沒有的,好在他們都已經習慣了。
在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被“遣散”回了隊伍,藉口是新來的大帥瞧不上他們這些匪類,讓他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苟小偉當即便遭受到了以前山寨同行們的嘲諷,什麼爛泥就別想上牆之類的話既刺耳又扎心。
苟小偉和不少同伴聽了當場便氣鼓鼓地說他們也沒辦法,都被俘虜了,那不都是人家說啥是啥,他們也不想被官軍抓去當肉盾啊!
眾人一聽也是,便也都沒了懷疑。
而後,匯合了他們千餘名準官軍之後,總數達到將近一萬二的大部隊,便遭到了官軍的“驅逐”。
不過官軍倒也沒把事情做絕,與他們說了,那是新來的大帥的意思,匪患未絕,沒有空閒的錢糧和時間來安置他們,他們也沒辦法。
道歉之後,還給每人發了夠吃兩天的乾糧。
苟小偉便跟著隊伍,一路跋涉,先來到鐵狼寨,被鐵狼寨拒之門外;
後面又朝青龍寨走去,而後又眼瞅著龐大的隊伍被瓜分,他又和一千多名挑剩下的人一起被送回了鐵狼寨。
如今,他們已經在鐵狼寨中待了三天了。
這三天的日子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鐵狼寨完全沒把他們當人。
吃得比狗都少,幹得比牛都多,睡得最晚,起得最早。
此刻他們聚集的窩棚裡,鬱結的除了身上的汗味、臭味,還有他們濃濃的怨氣。
這日子過得,比起給官軍當俘虜都差遠了!
還他孃的口口聲聲喊著兄弟!
兄弟個屁!
當第十三個兄弟累死,被抬著扔進深山之後,眾人臉上的神色麻木而凝重。
苟小偉縮在角落裡,旁觀著大家的憤怒。
他感覺火候已經差不多了,但他並沒行動。
因為上頭的要求是入山的第六天,統一行動。
於是,他又等到了第四天的晚上。
看著眾人臉上愈發深沉的憤怒,他知道,到時候了。
他想要率先站出來拱火,但從未領過頭從未擔當過大事的他,在這一刻,手卻止不住地顫抖,嗓子裡也像是壓著千鈞巨石,將喉嚨裡的聲音盡數堵住。
咚!
一聲悶響。
一個漢子狠狠地一拳砸在身下當床的木板上,憤憤低吼道:“他孃的,這日子老子過不下去了!”
這一聲就彷彿解開了苟小偉的封印,他跟著低吼道:“我也過不下去了!這麼下去,遲早累死在這兒!”
他的聲音還在因為恐懼和緊張而顫抖,但這樣的顫抖,卻意外讓他的悲憤生動而真實了起來。
房間裡,也同樣有人跟著開口,說著心頭的委屈和不滿,“我們是被俘虜了,但那是我們願意的嗎?”
“平日裡不是說十八寨都是兄弟嗎?為什麼我們來了,就要讓我們整日勞作,他們的人就可以抱著手玩,我們怎麼就低人一等了?”
“他們壓根就沒把我們當人!原以為回了山寨就好了,這還不如在官軍手裡呢!”
窩棚裡,忽地一片沉默。
沉默中,似有什麼東西在發芽,似有一些他們從未想過的情緒在發酵。
這一次,苟小偉終於敢開口搶在了最前面,低聲道:“要不,咱們獻了山寨,投了官軍吧?”
這一句話,他不單是為了完成任務,他是真切地受夠了這再一次地沉淪,有著強烈的慾望,把握住這一次掙脫泥淖的機會。
人群中,一名混入其中的真正官軍腦海中回想起上頭交代的話。
【若是以前,我們的蠱惑多半不能成功,但現在十八寨已經亡了一半,他們又在營中感受到了我們的強大和友好,他們就有可能投靠。】
【你屆時蠱惑他們的時候,定不能光喊著大義名分,要站在他們那頭,說有利他們的話。】
於是,他沉聲道:“四天下來,已經死了二十一個了,誰想當第二十二個?”
緊接著便有另外的聲音響起,“這次的官軍似乎沒地方官軍那麼壞,之前咱們被俘虜,也還有吃有睡,如果咱們立個功,他們會不會賞咱們一口皇糧?”
房間內,呼吸聲悄然急促起來,那是心動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低低響起,“諸位,我是朝廷官兵,奉我家將軍的命令,暗中跟著大家,就是為了在這時候告訴大家一聲,如果你們想跟朝廷合作,拿下這個山寨,朝廷會給每人十兩銀子的賞銀,而且既往不咎,還會找地方安置大家,分田建房!”
沒人能拒絕這樣的條件。
至此,一錘定音!
同樣的場景,幾乎同時在各處山寨中悄然發生。
天德二十年二月二十六日夜。
安定縣子、鎮國將軍、步軍營副都督、提督山西軍政事、山西剿匪軍主帥凌嶽,分六路進軍,一夜之間,裡應外合,連破六寨,斬首合計近萬,俘虜賊寇兩萬餘人,繳獲錢糧無數。
一時間,山西震動。
......
就在凌嶽一口氣連下六寨的同時,自金州衛登陸的越王使者,在一路跋涉之後,終於抵達了北淵的淵皇城。
北地豪傑,驟興驟滅,無數英雄之曾經登上過北境的王座,他們控弦數十萬,他們縱橫草原,睥睨天下。
但他們也同樣,要麼在一朝身死之後,辛苦建立的帝國猝然崩碎,要麼在稍有失勢之後,就被身邊環伺的虎狼撲上來撕裂。
北淵皇族深刻吸取了這樣的教訓,在拿到了北境霸權之後,他們沒有一味地去追求地盤和武力的擴張,而是大量網羅任用漢人,為他們搭建起了一個更長遠更穩固的統治結構。
他們做到了。
北淵,用了一百多年的時間,成為了草原上不落的太陽。
以胡為本,以漢為體。
乃是歷代淵皇代代相傳始終牢記的祖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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