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黃綰怔住。
他是張璁的同鄉故友,此前張璁乞骸骨,離開京師之際,黃綰自然也去送別。
而嚴嵩是特意選在城外十多里的長亭處,獨自與張璁告別,並沒有驚動其他人。
不過黃綰只聽了幾句,就知道嚴嵩必然是與張璁見過面的,倒是漸漸放鬆下來。
待得聽完兩人的告別,思及嚴嵩繼任首輔後,對於大禮議集團的官員好生安置,並未有絲毫區別對待,黃綰也嘆了口氣:“嚴閣老雅量,下官感佩於心,新政在閣老主持下,本已漸入佳境,今日這般衝突,想必非閣老所願……”
“確非老夫所願,然不得不為之!”
嚴嵩聲音陡然凌厲起來:“霍兀崖所作所為,有違人臣本份,自恃大禮議之功,屢犯禁中,妄議首輔更迭,成何體統!”
黃綰面色沉凝,袖中手指微顫:“霍閣老總領議禮諸臣,嚴閣老欲效漢武誅少卿舊事,對我等趕盡殺絕?”
“陛下仁心,老夫豈會絕議禮諸君子仕途?”
嘉靖與仁心兩個字半點不挨著,但確實念及大禮議集團的昔日功勞,所以嚴嵩明確表態,卻又肅然道:“然霍韜心量褊隘,剛愎自用,偏執少容,此番大罪,亦不可輕饒!”
霍韜屢次挑釁朝綱,更對首輔之位虎視眈眈,此等野心勃勃之輩,斷不能放過。
這正是嚴嵩經歷了一年首輔後,總結出來的為相之道——
御前示弱,朝堂立威!示弱於君前,確實是固寵要訣,然這分寸拿捏,恰如刀鋒起舞,稍遜則威儀盡失,過猶不及。
若一味示弱,失了平衡,非但政敵必群起攻之,便是那些依附於嚴黨的門生故舊,亦將如驚弓之鳥,頃刻間樹倒猢猻散。
所以趁此機會,該好好殺一批了。
黃綰聞言,指尖驀地掐進掌心。
他聽懂了嚴嵩話中殺機,脊背頓時沁出一層冷汗。
可胸腔裡卻有什麼在隱隱發燙。
畢竟對方請自己來,卻要殺一位閣老。
言下之意是……
“嚴閣老意欲何為?”
他喉結滾動,終於問出。
嚴嵩拂袖斟茶,青瓷相擊的脆響中,八個字擲地有聲:“霍韜去位,當由君繼!”
猜測成真。
黃綰只覺耳畔嗡鳴——
六部堂官與閣臣雖只一階之差,卻是多少重臣終其一生都邁不過的天塹。
他與嚴嵩同歲,如何不能進步進步?茶煙嫋嫋間,黃綰彷彿看見自己緋袍玉帶的倒影,在釉色中扭曲變幻,已披上了閣老的麒麟朝服。
將對方的神色盡收眼底,嚴嵩輕輕抿了一口茶水,知道成了。
請客,斬首,收下當狗。
萬年不變的流程。
但細節滿滿。
比如錦衣衛的環境壓制。
比如早在國子監祭酒時期,嚴嵩就對大禮議集團的高層性情,有過詳細的調查與分析。
他讓嚴世蕃給桂萼的兒子當跟班,不是亂選的,恰恰是因為桂萼是其中性情最為耿直,權勢慾望又相對較低的一位。
可惜大禮議集團過於排外,終究不肯接納。
如今看來,倒是因禍得福。
當年的努力,更是有了回報。
黃綰以為繼張璁、桂萼、方獻夫或病逝或告老後,他是順位成為了第二號人物,實際上早就有了安排與助力。
事實證明,嚴嵩看人很準。
黃綰於歷史上的評價,除了學問的出眾外,在人品上多有詬病,不少人認為他“傾狡善變,不專一節”,因為早在大禮議事件中,他就沒有張璁桂萼等人堅定不移,頗有些首鼠兩端,後來張璁地位動搖,夏言有寵,他又轉而依附夏言,“跡其終始,真傾危之士哉”。
連張璁都能背叛,背棄霍韜,更是毫無心理負擔。
徹底確定了黃綰的立場,嚴嵩這才取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
黃綰猶自沉浸在即將入閣的興奮中,可翻開卷宗,只看了片刻,就面色劇變:“這麼多人?都與此案有關?”
為了爭奪首輔之位,利用會試舞弊,汙衊首輔之子殺人。
此等案情性質極其惡劣。
可這名單的人員,是不是太豐富了?有資格對首輔之位產生威脅的,拿下,以絕後患!包藏禍心,推波助瀾的,拿下,殺雞儆猴!明確反對新政執行的,不用說,更要拿下!
黃綰顫抖的手指撫過名單上那些熟悉的名字。
墨跡早已乾涸,卻透著血腥氣。
這是要再興大獄啊?
嚴嵩指尖點在那份名單上:“若無宗賢兄暗中相助舉報,豈能將這些‘霍黨’盡數羅致?觸目驚心啊!”
“啊……霍黨?我舉報的?!”
黃綰渾身一震,驀地抬頭,正對上嚴嵩似笑非笑的眼神——
那目光如刀,剜得他五臟俱寒。
欲登閣位,豈能片葉不沾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