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過兩遍。
霍韜仍在書房來回踱步。
案上燭臺積了寸許燭淚,映得他面上溝壑愈發深峻——
三個兒子奉令去尋朝堂部下,昨日尚且順利,但今天竟一個未歸。
他的心頭瀰漫起濃濃的不安。
嚴嵩莫非已經動手了?當真如此之快?
如此肆無忌憚?
“老爺!老爺!”
正想著還有沒有別的法子,臨時被提拔為管事的忠僕踉蹌著撲進門檻,帽子都歪了,嘶吼道:“大公子……大公子他……”
“說!”
“大公子被錦衣衛拿了啊!”
霍韜手中的書卷啪地落地,瞳孔卻映出窗外晃動的火把紅光。
轟然聲響中,前院的府門被硬生生踹開。
鐵鏈嘩啦聲混著皂靴踏地聲,如潮水般漫過影壁。
為首的千戶譚經一馬當先,直入內宅:“奉旨,請霍閣老北鎮撫司說話!”
老管家雙膝砸地,渾身戰慄如篩糠,霍韜卻拂袖冷笑:“奉旨?陛下正在齋戒,為太后祈福,爾等奉的哪門子旨?“
譚經腰牌一甩,衣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錦衣衛協理嚴閣老辦案,乃陛下親口所諭!霍閣老要抗旨麼?”
“好!好個‘協理’!”
霍韜齒間迸出森然冷笑,卻也不再爭辯,彎腰拾起書卷,慢條斯理地撣去封皮灰塵。
周遭原本驚惶的下人,見到老爺如此姿態,也稍稍鎮定下來。
譚經的目光原本在霍府巡視,盤算著後面的抄家,能抄出多少珍玩。
但眼見這一幕,也不由收斂了輕慢。
此人或許鬥不過嚴嵩。
卻也不是易於之輩。
“帶路!”
果不其然,待得這位老臣昂首邁過門檻時,譚經更聽見字字如鐵:“縱使詔獄骨成灰——”
“我也要讓陛下看一看嚴嵩老賊的真面目!”
“更要教天下人看清何為權奸!”
霍韜此言帶著強烈的憤恨。
他知道這一局,是自己敗了。
嚴嵩絕不是原先所想的軟弱可欺。
恰恰相反,這老賊的手段,比起張公更厲害。
張璁行為酷烈,一心為公,不懼得罪朝堂;
嚴嵩心思陰詭,假公濟私,收買上下人心;偏偏在真正利刃出鞘之際,嚴嵩要比張璁狠得多的多!“無妨!”
“當年朝堂之上,我等以血淚爭得‘大禮’,方有今日太廟中睿宗神位,陛下豈會忘這定鼎之功?”
“嚴嵩老賊想借詔獄除盡大禮舊臣?”
“痴心妄想!!”
這個想法,不可謂不正確。
歷史上霍韜與夏言爭鬥,被責入獄後,就是以此來重返朝堂的。
嘉靖對於大禮議集團,確實不同於別的臣子,有一份深厚的感情在。
然而很快。
霍韜就發現事態的發展,與他所想很不一樣。
北鎮撫司的玄鐵門前,火把將夜色撕開一道血紅缺口。
霍韜畢竟是閣老之尊,還不至於戴上鐐銬,嘩啦作響。
但當他眯起被火光刺痛的眼睛,看向前方的石道時,卻發現道上跪了二十多個披頭散髮的官員,個個面如死灰。
“霍……霍公!”
兵部武選司郎中鄭曉思突然撲來,卻被鐵鏈拽倒在地:“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他官袍裂開處,露出脊背上新鮮的鞭痕,顯然是之前反抗錦衣衛被鞭撻的。
霍韜心頭猛地一沉。
他的視線,死死盯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
吏部員外郎周茂蘭、御史陳九德、太僕寺少卿徐子忱……
全是他的門生故舊!
而當大禮議時並肩死諫的同袍,竟無一人在此。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霍韜心頭猛地沉下。
他原先認為,嚴嵩會趁此機會,將大禮議集團一網打盡。
畢竟這夥老人在朝堂中都具備著一定的威望,對於嚴嵩的執政其實產生了不小的阻礙,藉此機會,對方豈能忍得住?
但現在大禮議集團的高層官員,出現在北鎮撫司的,只有自己?而除了他外,剩下都是心腹部下,堅定不移追隨自己的。
霍韜只覺一股寒意自腳底竄上脊背——
陛下即便念及舊情,至多保他一人性命。
可那些追隨多年的門生故舊,註定要成為這場權力博弈的祭品。
他眼前浮現出血肉模糊的脊背,渙散的眼神……
這些心腹一旦盡歿,莫說角逐首輔之位,便是眼下這閣老尊榮,也將淪為朝野笑談。
終究是官場沉浮數十載,霍韜太清楚了。
一個連羽翼都護不住的重臣,轉眼就會變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那些昨日還諂媚逢迎的官員,明日便會爭先恐後地劃清界限。
北鎮撫司的陰風掠過他花白的鬢角。
恍惚間,彷彿已聽見嚴嵩的輕笑。
“等一等!”
“不對勁!”
霍韜一方面心悸於嚴嵩如此冰冷剋制的手段,另一方面突然也發現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