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
慈仁宮的沉香已換了三遍,仍壓不住那股苦澀的藥味。
蔣太后倚在引枕上,枯瘦的手指輕撫過朱厚熜的肩頭,聲音像一縷將散的煙:“老身怕是熬不過今冬了……”
朱厚熜眼眶大紅,猛地攥緊母親的手:“娘!別……千萬別說這話……孩兒已命龍虎山天師設壇祈福……”
“傻孩子!那不成的!”
蔣太后輕笑著搖了搖頭,眼中有著不捨,但更多的還是安定:“你如今子嗣眾多,於國於民都有大功,娘也不擔心了,只是……”
頓了頓,她還是開口道:“儲位空懸,非社稷之福,老身只盼閉眼前,能見著你把太子定下……咳咳咳!”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咳。
朱厚熜慌忙將母親攬入懷中,輕撫後背,替她順氣。
“呼……呼……”
蔣太后已經提前一步,屏退了下人,此時說話也無顧慮:“我兒,你跟娘說,何以遲遲不願立太子啊?”
朱厚熜有些赧然,但他對於臣子諸多手段,唯獨對於這位母親不會有絲毫隱瞞:“兒子還年輕,春秋鼎盛,確實不願早立儲君……”
當年他一個兒子都沒有時,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生怕自己也絕了嗣,步上正德帝的後塵,大明天子的位置又要交到別的朱家旁系手中。
可當他有了兒子後,且不止一個兒子時,情況又不一樣了。
自古以來,皇帝與太子的競爭,就是皇權排他性與繼承必要性的衝突。
二者的關係,呈現出一種“最親密的敵人”的特質。
權力層面是天然對立,以致於防範、打壓甚至殺戮。
情感層面又多多少少存在著父子溫情,再漸漸被權力異化。
天家自古無親情。
便是千古一帝都避免不了。
甚至於,越是有能耐的皇帝,對於太子提防越甚。
因為沒有其他挑戰了。
皇權牢牢掌控在手裡,臣子是難以越權的,唯獨太子能夠威脅。
朱厚熜也是這樣的想法。
當子嗣多了,不再有武宗絕嗣的風險,對於立下太子,他頓時心懷牴觸。
每個請命立儲的臣子,都被他記在心裡。
搪塞的理由起初很簡單。
如今所生的都是庶出,皇后未有嫡出的皇子,你們就這麼急不可耐地請求立儲,是何居心?可實際上,張皇后自從當年流產,此後一直沒有懷孕,恐怕已是難以得子。
朱厚熜對此心知肚明,留宿張皇后宮內的時間又少,如何能有嫡子?起初臣子被唬住,但漸漸的也發現不對勁,又有老臣上書請命。
依舊不應。
歷史上的陶仲文敬獻“二龍不相見”之策,或許也不是挑撥父子關係,而是揣摩嘉靖的所思所想,有意迎合。
知子莫若母,蔣太后其實也清楚兒子所想,卻有所憂慮:“我兒如此為之,難免讓諸多皇子心生遐想,彼此爭鬥啊!”
朱厚熜默然。
爭一爭,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總比一條心跟他鬥好……
蔣太后卻接受不了:“那都是我的乖孫啊,他們聚在身邊,皇祖母皇祖母得叫著,老身豈能忍心看到他們來日兄弟鬩牆,自相殘殺?咳咳咳!咳咳咳!”
說罷,又劇烈咳嗽起來。
“娘莫急!莫急!兒子這就下旨!這就……”
朱厚熜勃然變色,趕忙扶住母親,連聲道。
太后卻搖頭,顫巍巍指向神龕。
朱厚熜會意,先將她扶著躺下,再去親自捧來那尊禮佛三十年的白玉觀音。
“老身不要你倉促決定……”
蔣太后輕輕摸了摸觀音像,放在兒子掌心:“只要我兒答應,在老身走後,好好看看這幾個孩子,莫要做出手足相殘之事,老身方能瞑目!”
“好!好!”
朱厚熜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蔣太后緩緩閉上眼睛:“老身累了,你去吧!”
“是!孩兒告退!”
朱厚熜親手幫母親蓋好被子,放輕腳步,退了出去。
待得宮內空無一人,蔣太后重新睜開眼睛。
帳頂金鳳在燭火中明滅不定,她的手指攥緊被褥,望向窗外那輪將圓的月。
輕輕嘆息。
活的時候,稍加逼迫,是能讓朱厚熜乖乖立下太子的。
之所以不那麼辦,正是因為一旦那般為之,太子的下場,絕對不會好。
“老身能做的也不多啊……”
她對著空氣呢喃:“唯有在九泉之下,多保佑這群孩子幾分了!”
更漏滴答,蓋過一聲幾不可聞的啜泣。
……
與此同時。
朱厚熜走出慈仁宮,眼神瞬間變得凌厲起來。
他其實清楚,蔣太后方才的那番話語,出發點是祖母疼愛孫子。
不願意見到一群皇孫們,未來因爭奪皇位而自相殘殺。
但疑心病還是上來了。
總覺得有人從中作祟,推波助瀾,恨不得早早立下太子,好擁護儲君,與之抗衡。
“文孚……”
朱厚熜下意識地開口喚道。
旋即又皺起眉頭。
原錦衣衛指揮使陸松已然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