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提著新熬的參湯,走在迴廊上,神情有些失落。
短短大半年的時間,他圓圓的臉龐不再。
肉眼可見的削瘦了許多。
只因宮變弒君的小火者周順禮,曾經受過他的恩惠。
甚至順禮兩個字,都是他取的。
事實上,黃錦由於心腸好,常常照顧宮內的小內侍,受過其恩惠,得賜姓名的不在少數。
可偏偏那個賊子傷害到了龍體,是宮變的首惡之一。
這個訊息一經傳出,風向立刻變了。
眾人猜忌紛紛。
暗地裡傳,這位自從興王府時期就服侍當今天子的大伴要失寵了,至少風光不再。
關鍵在於,陛下並未出面否認。
置若罔聞,任由訊息傳播。
如此一來,黃錦在宮中的勢力大衰,許多原本追隨他的乾兒子們,紛紛轉投了別的公公麾下。
司禮監之中,更是鬥得激烈起來。
黃錦的性情本就不適合這種爾虞我詐,之前嘉靖信重時,還能憑藉寵信掌控局面,現在已是力不從心。
事實上,黃錦對於權勢並無多少眷戀,他挺知足常樂的,只覺得一個殘缺之身,能夠服侍好主子,一輩子也就過去了,用不著什麼滔天權威。
可現在,與其說是失望,更覺得心累。
“唉!”
長長嘆了口氣,黃錦收斂心思,捧著新煎的參茶,一路來到文華殿外。
殿內傳來主子的聲音,竟比平日多了幾分人氣。
“卿言州縣積弊,可曾想過根源何在?”
“在天子。”
“嗯?”
“洪武年間設黃冊,本為均平賦役,而今官吏上下其手,竟至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此非當今天子之過,卻是當今天子之責!”
換成以前,黃錦會很震驚。
他何曾聽過臣子敢這麼對主子答話?可裡面的那一位,似乎又不出奇了。
朱厚熜不是第一次聽海瑞講學。
最初黃錦不在,只是聽別的內侍提到過。
這位海學士的弟弟,原本在地方剿滅倭寇,立下汗馬功勞,回京理應高升,至少也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前程遠大。
結果就因為一封請開市舶司的奏疏,觸怒陛下,以致於回京只得了個翰林院侍講學士。
不過侍講學士有機會面聖,陛下還真的選他覲見,當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原以為這位理應感激涕零,逢迎天子,結果當天的講學,就讓陪侍的內侍們捏了一把冷汗。
海瑞的講學內容並不多,基本是君臣問對。
但這位的回答,既不像某些臣子戰戰兢兢,也不似尋常諫臣慷慨激昂,就是平平淡淡,卻又擲地有聲,讓人難以忽略。
而且不知怎的,越說陛下臉色越難看,偏偏還沒有停下,講學的時辰比起以前還要長些。
第二次講學時,黃錦侍奉在邊上。
他聽不太懂那些儒家經典,卻也知漢文帝是賢君,主子極為推崇。
君臣兩人似乎圍繞漢文帝展開討論。
而主子的聲音越說越輕,像在咬牙,蘊含著怒火,卻又不得不忍耐。
等到海瑞告退,主子竟是猛地將桌案上硯臺砸了出去,胸膛劇烈起伏。
如今則是第三次見海瑞。
立於殿外,裡面沒有摔杯擲硯的動靜,但也有御掌拍案的悶響。
黃錦實在忍不住好奇,繼續湊近細聽。
“薛公死於廷杖,天子死於史筆。”
就這一句話,讓他手中的參湯晃了晃,險些打翻,趕忙縮回身子,凝神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癯身影徐步而出,神色澹然如古井無波,竟不見半分漣漪。
等到黃錦走入殿內,發現御案後的主子,指節已攥得青白,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卻又強行壓制下去,不讓外人得見。
明顯破了防。
黃錦輕輕奉上參湯,終究還是關切對方的身體,低聲道:“主子,咱別見這個人了……”
“你這奴才,知道什麼!”
朱厚熜勃然大怒,猛地將湯盞掃落到地上。
自從見了海瑞,朱厚熜陷入到一種奇怪的情緒裡。
他怎麼敢這麼對自己說話?
他不怕死麼?唔!確實是不怕死的!但又不是簡單的死諫!
越想越氣。
越氣越想。
偏偏還要見。
因為雙方是在辯論。
之前薛侃屬於自說自話,將自己的那套理論告知君王。
朱厚熜不聽,薛侃一定要讓天子聽,雙方互不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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