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有許多豫章人?”
“確有可能!”趙延年道:“我聽說當初因為欠餉和拖延戍期的緣故,荊南益陽那邊就有一批豫章的戍卒反了,還投靠了武陵蠻的首領。想必這批俘虜中就有人和他們有關!”
“嗯,若是這樣的話那就最好了!”魏聰點了點頭,無論哪個朝代對逃兵叛軍的懲罰都是極為嚴厲的,即便不是處死,也是苦役折磨至死,所以只要他們跟了魏聰,就無需擔心會投靠官府:“溫升,那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用不著太多人,有個六七十人就夠了,要精幹敢戰之士!”
“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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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比死更可怕,錢文告訴自己,但這不能驅散恐懼,恐懼就和傷口發出的腐臭,皸裂的手腳一樣,成為他的一部分。
自從砍死都尉,舉起叛旗那一天起,錢文字以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讓自己害怕的,但巴丘城下那一戰卻完全推翻了自己的意識。他從沒見過甲仗如此精良的軍隊,幾乎人人披甲,弓弩強勁,箭矢如雨,就像不要錢一般,槍矛橫刀都是精煉迭打的好鐵,甚至還有騎兵。難怪己方有幾乎三倍的數量優勢,還打的如此艱難,被壓得頭都抬不起來。
不過人多的一邊更容贏,眼看勝利就到眼前,山城的守兵突然從背後冒出來給了己方致命一擊。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己方潰不成軍,這本來也沒啥,自己也不是頭一次打敗仗,只要逃就是了,南邊這邊林子多,敗軍只要往山林裡一鑽,官軍就算贏了也沒法追。但這一次不同了,自己的背後不是樹林而是沼澤地。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錢文已經記不太清了,他只記得自己像一頭野獸,瘋狂的想要找出一條路,最後被人打昏,當他再次醒來時,已經和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捆成一串,被用矛杆和刀背驅趕到一塊凹地中,凹地四周有臨時豎起的柵欄,而他們就是裡面的牲畜。
俘虜被禁止交談,管不住自己舌頭的人,會被抽五鞭子,然後被捆在旁邊的木樁上示眾,第一天他們只得到了水,沒有食物。這倒是在錢文的意料之中,讓俘虜餓餓肚子是勝利者慣用的伎倆,畢竟吃飽了的人就會胡思亂想,還是飢餓能讓人頭腦清醒,認清自己眼前的處境。
不過第二天中午,錢文就聽到車輪滾動的聲音,他抬起頭,看到幾輛驢車停靠在柵欄門口,車上擺放著大木桶,空氣中傳來的粥香讓柵欄內的人們騷動起來。
“把門開啟!”溫升跳下驢車,做了個手勢。他走進柵欄,目光掃過下方那些蓬頭垢面的男人們,目光所及之處,每個人都低下頭,不敢與其對視。很好,從這些眼睛裡能夠看到軟弱、恐懼、乞求,討好,當然也有仇恨,但為數不多。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你們都是一些該死的人!”溫升稍微停頓了一下:“身為軍士,最重要的就是忠誠,忠於自己的都尉,你們卻背叛了他,殺了他!你們後面做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更是罪大惡極。所以上天借討逆校尉之手懲罰你們,你們雖然人數多得多,但依舊被打敗了,成百上千的死去,而活下來的人,等待著你們的是鞭打、苦役和處死!”
俘虜們無人敢於抗辯,恐懼和屈辱就像沉重的石塊,壓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動彈不得。溫升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是你們的運氣不錯,討逆校尉現在需要人手,所以他打算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用自己的血汗洗清罪行。如果你們當中有人願意的,就站起來。”
一開始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聽懂溫升的意思,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站起來舉起,溫升又重複了一遍,站起來的人迅速變多起來,其實現在聽懂溫升話的人也沒有幾個,但人都有從眾的心理,再說,還有什麼情況會比現在更糟糕呢?溫升做了個手勢,兩名士兵走進柵欄,開始挑選。他們看到身體健壯,沒有傷勢的俘虜,就解開繩索,示意其走出去。出去之後先給了兩碗熱粥,然後就被拉去溪水邊洗乾淨了,還得了一身衣衫。錢文覺得整個人好了些,癱軟的坐在地上,耳邊傳來同伴的私語聲。
“那個討逆校尉接下來要怎麼處置咱們?”
“你沒聽方才那人說的嗎?需要人手,估計是要把咱們編入軍中吧?”
“想得美!”有人冷笑道:“咱們能充作雜役就不錯了,兩天前咱們還是敵兵呢?那討逆校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立刻將咱們編進他的軍中!”
“雜役也好呀!總算是保住性命了!”有人嘆息道:“本來咱們這次是要死的!”
“是呀!有粥喝,洗了個澡,還給了衣服!比起柵欄裡的人,當真是好運氣了!”
“咱們乾脆連夜逃走吧!”有人建議道。
“往哪裡逃?眼下這裡四處都在殺人,你能逃到哪裡去?要是被抓回來,肯定死路一條,就算你逃出去了,剩下的人肯定也會被牽連。”
“就是!咱們這次能活下來,就是中黃太乙保佑,可不能再亂來了!”
“那就留下來當苦役?那早晚也是一條死路!”主張逃走的人不服氣的反駁道,他看到錢文興奮的喊道:“錢頭兒,你也在,來,你說說眼下咱們該不該逃?”
錢文沒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問道:“你說逃,有想過逃到哪裡去嗎?”
“自然是回豫章!”說話的便是剛剛嚷著要逃出去的傢伙,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下巴只留著短鬚,蒜頭鼻,眯縫眼,若非右頰的傷疤,那張臉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回豫章?”錢文笑了笑:“這裡是巴丘,要回豫章只可能走水路,水路就要有船,哪來的船?”
“搶唄!咱們這幾十條好漢子,還怕搶不到船?”
“搶?”錢文冷笑道:“咱們在這巴丘也呆了有些日子了,你們看到過幾條船?我反正是一條船都沒看到過,你去哪裡搶?好,就算有瞎眼的船讓你搶到了,咱們這些人裡有誰熟悉從巴丘到豫章的水路?誰會操舵搖櫓?還有沿途若是遇到官府的巡船,應當如何應付?你們都想過嗎?”
面對錢文如連珠炮一般的一連串提問,那個眯縫眼的漢子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半響之後答道:“那就不回豫章,逃回武陵蠻那邊唄,他們肯定還是要我們的!”
“逃回去?”錢文冷笑道:“咱們來的時候一共走了五天,大夥兒也不是第一天當兵的,你們覺得回去的路上,那些村子裡的人會怎麼對付咱們?”
“這肯定不成,咱們手上沒有傢伙,肯定會被那些村子扒了皮!”有人低聲道。
荊南本來就是漢夷夾雜之地,大戰三五年,小仗年年有,無論是忠於朝廷的軍隊,還是各路蠻夷、地方土豪,軍紀方面都不敢恭維,所到之處都打成了一塌糊塗,剩下的村子無不結寨自保。像他們這樣的敗軍,當地村落肯定會痛打落水狗,別看只有五天的路程,若是沒有武器自衛,他們恐怕永遠也走不完。
“逃不是不可以逃,但現在肯定不是合適的時機!”錢文道:“那個什麼討逆校尉是個有本事的,不然也不會把咱們打的這麼慘,大家先忍耐些時日,靜觀其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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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車騎將軍幕府。
“這傢伙還真會挑時間!”應奉在火盆旁搓了搓手,他發現那個魏聰對江陵的冬天評價的很精準——溼冷,雖然不像河南、關中那樣會滿天下雪淹沒膝蓋,但那股子直透骨髓的寒意有另外一種滋味。他抬頭看了看,那個奴僕有些膽顫心驚,無疑以為半夜三更叫醒自己會遭到一頓訓斥:“請他去書房,我馬上過去!”
應奉看了看外間的天色,應該已經午夜了。大多數人此時正是睡的最沉,而他卻不同,他每晚都要過做到凌晨,在搖曳的燈光下,閱讀從各地而來的密信,並一一作答,查閱軍中的賬薄,直到眼睛發疼,視線模糊為止。他喜歡這樣,看著一件宏偉的工作在自己的推動下日漸成型,內心深處充滿了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