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不疑沒有回答,趙延年笑道:“不方便說?呵呵,我就知道這位並非尋常人,趙某能輸在這等豪傑手上,倒也心安了!”
蔡不疑看趙延年那副閉目等死的樣子,突然鬼使神差的問道:“你當真是要去投山越?”
“不錯?”趙延年睜開眼睛,冷笑道:“怎得?很奇怪?”
“那些人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無惡不作的蠻夷,盜賊!”蔡不疑怒道:“你當初隨李荊州(即前太尉李固,曾經出任荊州刺史,平定當地民變,天下名士,後因為在桓帝登基問題上和梁冀意見不同,被梁冀所害)征討南蠻山越的時候還不清楚這些人的德行?曹無疚那廝濫放子錢,欺壓百姓,害了你家人,你滅他滿門倒也不過分。可為何要投靠山越,別忘了當初你就和他們打過仗!”
“因為當初錯的是我!”趙延年神色冷淡。
“什麼?”蔡不疑幾乎以為自己出毛病了。
“當初李荊州殺錯了!那些山越當中沒有多少蠻夷,也沒有多少盜賊,他們當中大部分都是尋常的漢家百姓,和我,和你手下那些兵卒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他們在山中谷地自耕自食,不繳納口賦算賦田租,也不服勞役兵役。他們當中的確有強盜,但那只是少數,大多數都是良民。”
“胡說八道!”蔡不疑冷笑了一聲:“放著好端端的平地郡縣不待著,卻要去窮山惡水裡面,你還說是良民?你當我是傻子嗎?”
“這些都是我當初親眼所見,信不信由你!”趙延年:“至於為何不呆在平地郡縣,卻要去山林裡。對了,聽旁人稱呼,你應該姓蔡吧?”
蔡不疑被趙延年跳脫的思維給弄得有點糊塗,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不錯,這和你方才說的又有什麼關係?”
“荊州蔡氏?”
“嗯!”
“那蔡諷是你什麼人?”
“是我族叔!”
“這麼說也是一族之人了?那你這麼想倒也不奇怪了!”趙延年笑道。
“你是什麼意思?”蔡不疑怒道。
“沒什麼!你問我為何百姓不願住在平原州縣,卻要去山林中謀生,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家中有多少田畝?僮客部曲幾何?”
“這——”蔡不疑被問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趙延年笑了笑:“答不出來了吧?若是我猜的沒錯,你家裡少說也有田土七八十頃,奴僕賓客上百,田宅逾制那是肯定的!對不對?”
面對趙延年的詰問,蔡不疑罕見的保持了沉默,半響之後方才辯解道:“當今天下,逾制之家所在皆是,也不只有我蔡氏一門!”
“不錯,不過正是因為天下田宅逾制之家所在皆是,百姓才逃入山中自活,須知得罪縣官不過身死,得罪豪門卻得滅門!”
“話可不能這麼說!”蔡不疑冷笑道:“我蔡家行事忠厚,待家中賓客僕役如宗親一般,並無兩樣,放著好好日子不過,卻要流亡山中為不法之徒,豈能怪到我們頭上?”
兩人說到這裡,已經是針尖對麥芒,火花四濺。而他們的爭論,其實代表了貫穿整個兩漢四百年的一場漫長戰爭——國家與新興豪強地主爭奪失地農民控制權的戰爭。
垓下之戰後五個月,漢高祖劉邦就專門下詔承認秦朝遺留下來的軍功爵體系,即後世著名的二十級軍功爵。在這個體系下,人民將按照爵位的高低佔有不同數量田宅奴婢。而在接下來的西漢歷史中,朝廷向人民賜予、買賣爵位成為了非常普遍的現象,而後來的大部分爵位不再有隨之賞賜的田宅奴婢,其結果就是漢朝成年男性普遍都有或高或低的爵位,這在後世出土的居延漢簡中可以得到印證。
顯然,隨著爵位的普遍化,二十級軍功爵已經不再有秦代和西漢初年那種動員社會資源進行戰爭的能力。但二十級軍功爵在兩漢體系下產生了另外一種作用——即將絕大部分社會成員納入統一的國家體系之下。
即在軍功爵體系下,全社會的所有成員雖然有身份高低的不同,但其社會地位的高低是由國家保證的。比如按照二十級軍功爵,最低一級的庶民有田一頃,而關內候有90頃,但庶民的這一頃和關內候的90頃都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庶民是國家的庶民,關內候是國家的關內候,在這套體系裡的人,他們的人身都只能屬於國家,而非其他人的從屬,這就是秦漢二十級軍功爵的核心邏輯。
從後世漢墓出土的資料看,西漢時期普通民眾平均擁有的土地也就二三十畝,遠遠少於二十級軍功爵授田制下庶民佔田一頃的標準,所以這個授田標準實際上是一個各等級佔有土地數量的上限,也就是說,在西漢一開始授田制度和限田制度就是一體兩面。
對於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西漢自耕農來說,他們的稅務負擔主要由兩個部分組成——土地稅和人頭稅,而後者所佔的比例遠高於前者,這就是從秦國延續下來,一直到唐代的稅收政策——舍地稅人。在人少地多的當時,人才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國家在制度設計上就要想辦法儘量對每一個民眾的精確控制,自然人頭稅就成為稅賦中的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