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時間眨眼而過,陳橋鎮河堤上突然傳來一陣驚呼,帶著難以想象的驚喜。
“水慢了,水慢了!”
隨著這一聲驚呼,不少人都將目光投了過去。
那是一名趴在最上游測繪的吏員,他半蹲著身子,手中拿著一塊大約一丈長的布,
一頭抓在手裡,一頭放在水中,任由河水沖刷。
從最開始根本見不到其形狀,到慢慢漂浮上來。
最後,在眾人目瞪口呆中,
布匹的尾端從最開始根本不可見,到後來若隱若現,直到最後完全漂浮上來!此等場景,無不在說明,
眼前的黃河水正在從湍急變得平緩,流速愈發變慢…
所有人都清楚,流速變慢,就是河水要初步平息的開始,只要不再下雨,水位會慢慢降下去…
得到訊息、聽到驚呼的李至剛急匆匆地衝上堤壩,他手中拿著一個相風鳥。
這是多雨之地時常使用的觀測裝置,銅製鳥形風向器,置於高稈上,鳥頭指向風向,
透過觀測風向變化,結合雲層移動,推測降雨可能。
李至剛將相風鳥放在地上,著急忙慌地跑到堤壩最前端,
一把抓過一名吏員手中的丈量杆,趴在地上,狠狠地將杆子插進水中…
他的眼睛一點點放大,瞳孔中出現一絲喜悅。
相比於前兩日,今日決口處的水流似乎真的有所減少,
但還遠未達到能夠就此修補堤壩的程度。
不過這也算是一個讓人振奮的好訊息,由此可推斷上游已經停雨了,只要等確切的訊息傳來,就可以著手填補堤壩。
唯一值得顧慮的,是頭頂略有陰沉的饅頭狀雲,
雲層快速移動且顏色暗沉,這是風雨將至的訊號…
“三天,只要三天不下雨,堤壩就能堵上。”
李至剛心中默默期待著,不僅能堵上堤壩,還能讓混凝土與水泥初步凝固,
至少能將堤壩上的裂口堵住,進一步減少垮塌的風險…
想到這,李至剛眼中閃過決然,猛地一回身,看向漕運衙門的諸多吏員,沉聲開口。
“現在,去朱仙鎮將陳橋鎮的百姓都叫回來,一併上堤,準備修補加固!”
“是!”
吏員們與民夫們都鬆了口氣。
陳橋鎮的人雖然不多,只有那麼幾千,
但在修補堤壩以及加固堤壩時,本地百姓向來是最用心之人,
這幾千人真幹起活來,頂得上萬人磨洋工。
這時,沈藻身騎馬匹,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他更是狼狽,大概是在路上摔跤了,整個人都浸潤在泥地裡,一片泥汙。
“大人,上游有訊息了!”
沈藻著急忙慌地將懷中信件拿出來,遞了過去。
李至剛匆匆接過,拆開外面的油紙封皮,拿出信件,仔細閱覽…
“李大人謹啟:
連日霖雨已霽,汜水漸收,黃河決口處流速緩減,水位下移三尺有奇。
今已集民夫千人,伐木採石,夯土築塞,晝夜不息。
觀天象雲散,三日無雨,則決口可合,堤防可固。
下游陳橋、朱仙等鎮,速調丁壯,攜畚鍤麻袋,循堤加固,不可稍怠。
上下游同力,庶幾水患可平,田廬無虞。
特此馳書,速行勿誤。”
看到信件,李至剛徹底鬆了口氣,露出了這幾日都罕見的笑容。
“好…好…好!”
他看向沈藻,上下打量著,發現原本白皙俊朗的面孔此刻變得狼狽至極,眼角的紅血絲增添了幾分狼狽。
李至剛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這段日子你忙前忙后辛苦了,
回去收拾一二,好好歇息,接下來不用這麼提心吊膽了。”
話音落下,沈藻心中一直緊繃的一根弦似乎鬆了下來,
長舒了一口氣,早已隱藏的疲憊上湧,頃刻間就讓他的眼睛閉了一半。
“是,大人!”
“大人您也要早歇息,已經好幾日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放心吧。”
李至剛淡淡一笑,眼窩深邃,
他心中繃緊的那根弦還沒有鬆開。
等到沈藻走後,李至剛還不等安排後續處置,便又有一名吏員匆匆趕來。
他身穿布政使司衙服,除了靴子有些泥汙之外,其餘身上都乾乾淨淨,與這裡的狼狽顯得格格不入。
“敢問是漕運衙門李大人嗎?”
李至剛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輕輕點頭。
“是我,有何事?”
“見過大人。”
吏員十分恭敬,但將聲音壓低了少許。
“還請李大人移步秋葉村,都司劉大人、布政使司韋大人在那等您。”
聽聞此言,李至剛一愣,眼窩頃刻間深邃,臉色連連變換,震驚、啞然、無奈、釋然等等複雜情緒在臉上一一閃過,最後變為平靜。
“本官知道了,等本官收束妝容,一刻鐘後便去。”
吏員隱晦地掃了一眼李至剛,淡淡開口。
“李大人,如今這套穿著,才更顯得您勞苦功高。”
李至剛眼眉微挑,頗具深意地看了一眼眼前吏員。
“你想對本官說什麼?”
吏員抿了抿嘴,湊近了一些,輕輕說道。
“卑吏乃陳橋鎮人,秋葉村不僅有三司的大人,
還有開封城中一些老爺。”
李至剛猛地抬頭,臉色漸漸複雜起來,過了許久他輕輕點了點頭。
“多謝了,那便現在走吧。”
吏員臉色重新迴歸了古井無波。
“大人請,馬車已經備好。”
“嗯……”
李至剛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諸多泥濘,繡著雲雁的緋色官袍已經變成了深色,處處都是泥濘,上面的金線以及彩色絲線徹底變成了黑色。
看到嶄新的官袍如此模樣,李至剛並沒有覺得丟人,反而坦然一笑,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
……
秋葉村,這裡是距離陳橋鎮以及朱仙鎮不遠的一處村落,修建在地勢高處,尋常水淹都不會波及這裡。
往年大水,漕運衙門會有專人來這裡守候,若是大水無法控制,便將這裡作為臨時據點,開展救災。
只不過,往年都是百十人駐紮在這裡,今年倒一反常態,上百輛形態各異的馬車匯聚,
將整個村西頭的空曠之地堵得滿滿當當,還能看到其中一些神態各異的駿馬,僅僅是通體雪白的馬匹就有十多匹。
守衛在這裡的護衛更是精銳異常,腰間鼓鼓囊囊,手中提著長刀,相比于軍卒,就差身穿一副甲冑了。
李至剛乘坐馬車來到這裡,掀開簾布後,他微微一愣,神情很快又恢復了淡然,
只不過在心中已經為這次會面定下了基調,鴻門宴。
李至剛走下馬車,視線遠眺。
這裡的天色雖然陰沉,頭頂有著厚厚的積雲,但景象優美,村莊房舍排列整齊,還有一些炊煙裊裊,就連村中道路似是都重新鋪陳,一片整潔。
距離他離開陳橋鎮堤壩不過半個時辰,如此參差,即便是李至剛強行維持心神,還是有些茫然。
大水、潰堤、亂象,一切種種像是毫不存在,他身上黝黑藏亂的官袍,像是給這一幅優美的田園風景,畫上了一個墨點。
他看向吏員腳下的靴子,同樣沾滿泥濘,李至剛提醒道。
“你最好換一下靴子與褲子,本官可以狼狽,但你狼狽…保不準就有人看著不爽。”
吏員一愣,沒有多說什麼,而是躬身一拜。
“多謝大人,還請大人稍等。”
李至剛等在原地,心緒複雜。
自從三月雄武侯周武在河南老家病逝之後,整個河南三司都鬆了口氣,像是擺脫了身上束縛,各種牛鬼蛇神都來冒頭,
他早在京中就已聽聞,要不然也不會派他一個工部主事來治水。
但真到這裡,李至剛覺得自己還是見識太淺了。
如今河堤崩潰在即,漕運衙門兩個主官都能打得不可開交,還有軍卒在其中摻和,三司無動於衷,
亂…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