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見到眼前這一片“太平盛世”,讓他恍惚覺得,黃河根本沒有氾濫、天也沒有下雨、河堤也沒有潰口。
李至剛身形又有幾分佝僂,疲憊湧出,整個人都蒼老萬分。
這個時候,吏員借了一身新衙服穿在身上,
走起路來十分別扭,但至少有幾分體面。
“大人請。”
吏員面露恭敬。
李至剛覺得在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悲涼,他抿了抿嘴,邁步向秋葉村走去。
一路行來,兩側樹木蔥鬱,
將村中道路都一應遮蔽,若是在炎炎夏日,這倒是個消暑的好地方。
隨著深入,外面那些用土堆砌的房子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青磚綠瓦,房舍修建得極為規整,甚至他還看到了價格昂貴的漢白玉地磚,不過不是鋪在地上,
而是鋪在了外圍的圍牆上。
隔著很遠,就能感受到其上的財大氣粗。
李至剛算了算,
他一年的俸祿或許都買不了那一塊…
越往裡走,景色越是優美,他便越顯得格格不入。
到了秋葉村正中央,李至剛頓住腳步,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前方。
在那裡,坐落了一棟不知是五進還是六進、或許還是七進的宅院,左右看去,寬可能要數十丈。
見到這,李至剛覺得自己見到了京中那些王府,
中山王府、開平王府差不多就是這般模樣。
李至剛嘴唇有些發乾,眼中閃過荒謬。
他自問家中是松江大戶,家財萬貫,但也修不起如此奢靡的宅院,
尤其是外圍鋪設的漢白玉地磚,這些磚若是扣下來,
就能換他家族百年積蓄。
吏員見李至剛定在原地,眼中閃過掙扎,慢慢向後倒退,輕聲道。
“李大人,這處宅院是開封城中盛豐商行的大掌櫃所修,三司的大人在酷暑之時,時常來這裡避暑。”
“什麼時候修的?如此奇觀,居然隱藏在這平平無奇的村落之中。”
李至剛露出笑容。
“回稟大人,去年所修。”
“哦?”
李至剛眼眉一挑,輕輕點了點頭。
“周王移藩之後?”
“正是。”
“呵…”
李至剛嗤笑一聲,邁步向前走,淡淡道。
“這天下官員,若是無人看管,還不知要生出什麼亂子。”
吏員沒有再說話,而是靜靜看著李至剛走進庭院後,轉身離去。
……
李至剛踏入奢華庭院,腳下是細膩柔軟、泛著溫潤光澤的漢白玉地磚,
每一步都似踏在雲端,卻又透著幾分不真實,可那明顯的泥印,卻又那般刺目。
庭院中,假山嶙峋,流水潺潺,奇花異草爭奇鬥豔,空氣中瀰漫著醉人芬芳,似是天上的陰沉都消散了少許。
穿過曲折迴廊,來到正堂,這裡更是古樸典雅,雕樑畫棟,牆壁上掛著名貴字畫,桌椅皆是上等紅木製成。
正堂之中,早已匯聚了十幾人。
都司劉大人身著大紅色緋袍,頭戴烏紗,端坐在主位,眼神中透著幾分威嚴,此刻正在靜靜抿著茶水。
布政使司韋大人同樣一襲緋色官袍,頭戴展腳幞頭,正與身旁一位身形乾瘦、滿臉富態的商賈交談。
那商賈身著綢緞衣衫,手指上戴著幾枚碩大的寶石戒指,這一身衣裳很不合規矩,但無人在意。
其餘眾人,或身著官服,或錦衣玉帶,皆是衣容華貴,神態傲然。
李至剛一出現,場中奢靡和諧的氣氛頃刻間被打破,
一身泥汙的官袍與堂中之人顯得格格不入,孤立於所有人。
眾人的目光紛紛投來,目光中帶著審視、不屑,還有一絲隱隱敵意。
“李大人,可算把你盼來了。”
都司劉峰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卻帶著幾分陰陽怪氣。
李至剛微微拱手,不卑不亢道。
“見過劉大人、韋大人,不知諸位大人召本官前來,所為何事?”
右布政使韋白易沒有絲毫客套,輕輕一笑,說道。
“李大人啊,如今水患嚴重,你一人在此治水,怕是力不從心。
依本官看,不如你回京城一趟,向朝廷求援,多調些人手、物資過來,如此方能徹底解決水患。”
話音剛落,旁邊一位商賈模樣的人立刻附和道。
“韋大人所言極是,李大人,這水患之事,非同小可,你一人在此,能有多大作為?
還是回京城,讓朝廷做主,我等從今日起就開始籌措物資,準備修繕各處堤壩,
等李大人回來,咱們即刻開工,兩不耽誤。”
又有一人介面道。
“是啊,李大人,你若留在陳橋鎮,治水之事進展緩慢,耽誤了時間,水患愈發嚴重,
到時候,你可是擔待不起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發難,言語間皆是希望李至剛離開陳橋鎮,回京城求援。
李至剛心中冷笑,他如何不知這些人的心思。這些人不過是怕他在此修河堤,斷了他們的財路。
在他來時,朝廷與工部、戶部已經決定,使用新開設的應天建築商行提供的物資、材料,來完成對河南都司大大小小三十四座堤壩、水庫的修建與修補。
等到明年,若這三十四座堤壩水庫固若金湯,便可進行後續修繕。
但…黃河水患,本是天災,
可背後,卻有著諸多利益糾葛。
權貴、商賈與三司官員相互勾結,
在治水中大肆貪斂,以次充好,中飽私囊。
哪些地方該省,哪些地方不該省,所有人都心裡門清,不該省的地方一點都不會省,該省的地方使勁省,如此才能源遠流長。
可若用混凝土、水泥修建,不僅工期縮短,建築材料也能省下許多,甚至就連動用的民夫軍卒都少了,
這些人吃喝拉撒都是一筆巨大銀錢,不知多少人靠其吃飯…
深吸了一口氣,李至剛昂首挺胸,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平靜。
“諸位大人,本官奉朝廷之命前來治水,職責所在,豈能輕易離開?
如今河堤決口,水患未除,百姓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本官若此時回京城求援,置百姓於不顧,如何對得起朝廷信任?如何對得起這開封城的萬千百姓?”
劉峰臉色一沉,說道:
“李大人,你這是何意?
莫非你覺得我等是在害你不成?我們也是為了治水大局著想,你若不回京城求援,這水患何時能平?”
“劉大人,本官初來乍到,卻也知曉河南治水之事向來是生生不息,官府盡責、百姓盡心,水患必然平定。”
李至剛抬起腦袋,目光銳利。
“劉大人,水患背後有著諸多貓膩,劉大人還請萬萬不要聽信讒言。
一些人想讓本官快些離開河南,就是怕本官壞了他們的好事。”
眾人一聽,臉色皆變。
其中一名衣容華貴的商賈怒喝。
“李大人,你休要血口噴人!我等一心為治水,有什麼好事?”
李至剛毫不畏懼,直視那商賈道。
“本官可沒有說是誰,但各位都是久在開封的員外、大人,想來知道本官說的是誰。
這河堤修了又壞,壞了又修,耗費了朝廷多少銀錢?可這水患卻依舊年年肆虐,百姓依舊苦不堪言。
其中緣由,諸位當真以為本官不知?”
韋白易見氣氛緊張,連忙打圓場道。
“李大人,莫要衝動,我等也是為了治水之事操心,你若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言。”
李至剛深吸一口氣,說道。
“本官的想法很簡單,儘快修好河堤,平息水患,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
至於背後之事,本官不想管,也沒那個本事管。
諸位大人若真心為治水著想,就讓漕運衙門兩位大人莫要再爭鬥下去,與本官齊心協力,共同完成此等大事,而非在此處百般阻撓。”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正堂之中,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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