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晉國?”
臨近冬日,蕭硯順著長廊走進來,身上衣甲略還帶著幾分寒氣,幾名本要迎過來的女侍束手立在遠處,卻是無人來打擾眼前這一幕。
實際上,巴戈叩首於地的這一幕,也著實讓人吃驚。需知道,巴戈入府這一年來,旁的人不說,府中的人卻是曉得她尊上而慢下的脾性,在下人面前,她向來都是要略微擺譜的,哪裡會讓她們有機會看見自己卑微的樣子。
蕭硯一時駐足回頭,只是波瀾不驚詢問:“你用什麼身份回去?”
巴戈失措抬頭,眼眶竟已泛紅,不過低聲道:“請大王恩准。”
蕭硯稍稍皺眉,但並未馬上言語,叫她起來跟隨自己步入後方庭院的偏室後,才一面讓她幫自己卸甲,一面道:“李克用已死,你回晉國一事,倒確實無需像之前那般有所顧忌。不過問你一言,你回去後,又能做什麼?”
巴戈小心偷看了蕭硯一下,但片刻後,也唯只是低頭不語。
蕭硯瞥了她一眼,靜等了片刻,徑直邁步離去。“比你來之前,晉國已然大不同,有些事也不可能浮於表面,望你好自為之。”
隨著其人話音落下,外間恰才尋來的姬如雪似乎瞬間就明瞭了,先是看了眼偏室內身姿綽約,裝扮模樣亦越來越似漢人的巴戈,復而看向蕭硯,稍有些欲言又止,但蕭硯面無表情的過來,只是牽著她的手便折身而去。
巴戈再度抬起頭,一時有些恍惚,卻是幾度想要出聲,但看著蕭硯偉岸的背影毫無留戀的遠去,到底只是兀自渾身冰冷的咬嘴沉默了下去。
萬般言語,解釋,化作最後,也不過是對著蕭硯離去的方向一揖而拜罷了。
而既得蕭硯允准,巴戈便立即著手動身,不過只套上了一件冬日間出行的袍子皮披風,又帶上了自己的隨行短刀,飼養的血色小蛇,便趁著天色尚早,徑直尋了一匹黃鬃馬,在向府中女帝幾人道別後,只收了一些贈物,就一路出汴京北門而去了。
至於期間千烏相送,以至巴戈那位名義上的姨丈臧和在得知訊息後大驚失色以至於乞求挽留等等瑣事,自然不必贅言。
大梁雖與晉國對峙接近一年,但畢竟戰事平定,又順利度過了今歲秋收,所以大體還算安寧,南北往來通透,鮮有意外之事發生。
巴戈單騎渡河向北,不過數日便經邯鄲向西過太行山進入潞州治下,入了潞州,她這個通文館禮字門下要人的身份也得以再次啟用,她一年前離開晉國時安排的心腹手下也便順其自然的重新聯絡上。
不過蕭硯所說的晉國已然大不同並非虛言,所謂物是人非,晉國的局勢演變已經到了讓巴戈都陌生的地步。
李克用突然薨殂,潞州自然全面警備不提,所見州縣亦風聲鶴唳,原本遍斥河東的通文館門徒幾乎是一朝喪盡,再難看見,而北面亦有一波一波軍馬向南而來,儼然是要穩固潞州、太行一線防備梁國。
與之相對應的,城鎮、鄉野中,也隨處可見晉國軍士馳馬而過,或是搜尋、羈押等等不一而足。而這種放在以前必然是由通文館代勞的事演變成了如此,巴戈又何嘗看不出通文館如今的形勢。
好在通文館固然看起來勢微,各地的據點也多有被放棄與查抄的地方,但無論是太原朝廷,還是不知有沒有回朝定局的世子,到底是理智的。既然威脅最大的聖主李嗣源已然身死,那麼通文館就還是晉國可以控制、倚仗的利器,又怎能自毀長城呢?“如此說來,如今通文館掌權的,依然是我們門主?眾人皆知門主與聖主交好,世子敢放心門主?還有四門主何在,怎不是他來掌權?”
儀州治所遼山縣,所謂儀州通文館駐所內,眉眼銳利,褐發高束,一身黑衣戎袍的巴戈高坐主位,手間把玩著赤蛇,只是冷著臉望向左右幾個比起之前還少了四五個的心腹手下。
以通文館制,各門下設都尉一人,校尉二人,各個校尉又轄有主計、領旗、司庫、諜主、察子五個定員不等的屬吏,用以代管麾下門徒。
如禮字門下,都尉巴爾,校尉自然便是巴也與巴戈,而巴戈麾下,又有總計八九個屬吏,都是她多年培養提拔起來的心腹。
而這幾個得了召喚,復而從各處匆匆匯聚於此的屬吏,顯然不知自家上司為何消失一年,又為何突然現身,以至於有些失措。而後更見同僚比起一年前少了約莫一半,情知巴戈脾性的眾人又何止是不安。
但左等右等,既不見巴戈將怒氣撒在他們身上,也不見其人詢問那未來參見幾人的去向,反倒是張口詢問館務事,眾人倒是在輕鬆之餘稍有些錯愕,倒是作為替巴戈管理文書、勘驗檔案的主計反應很快,急忙應聲。
“稟校尉,確是門主在繼續執掌通文館。晉王出事後,雖然四門主(李存仁)得了首功,然其人曾經畢竟多是戍立於西北防邊於外,哪裡能管得了館務。而我們門主之前雖然確實與聖主交好,但不論是半年前晉王命門主鎮守潞州,亦或晉王離開太原前親口任命門主代掌通文館,都頗有說法。且不說有晉王信任門主的安排,按照館內資歷、經驗來看,聖主已死、亞聖下獄、四門主戍邊,五門主(李存義)下落不知,唯獨門主熟知館事且資歷最高,除他何人?”
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那主計平緩了一二,方才繼續道:“如今晉王恰才薨殂,而外有梁朝,為朝局計,世子也只有信任門主,據小人前日得到的訊息,世子已然加封門主為檢校司空、薛侯;並加四門主為檢校太尉,領代州刺史;其餘各位門主也多有加封……”
巴戈臉色冷然,不以為意。
聖主李嗣源之前的官職便是代州刺史,其人既然死了,由殺了他的四門主領去倒不足為奇。
她盤弄著手中赤蛇,本想詢問晉王何時出殯,而話到嘴邊,卻是陡然問了一句:“可知十三門主在何處?”
巴戈卻不是無故詢問的,需知她之前被送往中原行計,是直接受到晉王過問的,而頂頭上司也從李存禮變成了李存忍。
想來她在蕭硯身邊的假戲隱隱有幾分真做的樣子,甚至能憑藉降臣的關係在蕭硯那裡得到一個名分,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自然有心忽略晉國這邊的事。可巴戈自知無父無母,自己一個女人能在這個晉國立於人上而跋扈無人制,且連親族都勉強可當得上一聲高門,若非是晉王族人,又何能如此?且河東數萬沙陀族人,視晉王為父者又何止她一人,拋棄親族不提,就背叛晉王這件事,巴戈在多數的時候,還是不齒於言的。
所以這次回返晉國,固然主要是為了奔喪也無需擔心晉王問罪,卻需得在李存忍那裡補一個說法。
李存忍多年的情報頭子,依據巴戈這半年來的表現,她未必不能看出什麼苗頭來。而天下皆知這位十三娘在晉王身邊的地位,就算是世子繼位,她想必也仍然能夠得到重用,巴戈自知今後的去留,以及一年來舊部十去五六的地位還能不能恢復如初,這位十三娘恐怕也有餘力進行干涉。